很快矛头之下那个被箭射成刺猬一般的人便不动了。
站在林子边缘的白葭‘噗通’一下跪倒在地,胸腹之间难以忍受的翻涌让她干呕起来,她双手交错死死捂住嘴巴,像窒息般低下头大口大口的竭力喘息,脸颊上挂着豆大的冷汗,硕大沉重的泪水从眼眶中一滴滴的接连不断的掉落在地上,溅晕开深褐色的水渍。
那一个金光中的光华万丈,展弓射箭的洁白身影,那一个衣衫褴褛,浑身染血匍匐在地拖出一条血痕的人影,还有那一个钉在树干上,纹丝不动如同蝴蝶标本一样的黑色身影,以及,那一个被贯穿了胸口,鲜血糊了半张脸的孟楚衍,所有人都在白葭的眼前一一浮闪而过。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是这样?
守卫渐渐收起长矛。只见矛头之下那一身白衣早已被染成朱红,那遍布破碎的衣服口子中血肉模糊,几乎被捣刺成肉浆,已全然不成肌肤。
离得近的民众仅看得一眼,便忍不住弯腰剧烈呕吐起来。
尚乌顾不得去看李良歧,目光自始至终不离那一个金光之中的白衣女子,身体不住的颤栗。
琼盏那一头长及腰际的黑发如同上一代兰雾圣女般以一只幽蓝兰花玉簪松松绾起。尚乌浑浊的瞳孔猛然一缩,霎时间纷繁变幻,喉间发出一串细微而古怪的咕咕声。
不会错的!那支幽蓝兰花点缀的玉簪便是当年兰雾圣女戴的那一只,便是他少年时忐忑不安下送出的那一只。他自兰雾逝去之后怎么也找不见,原来居然是给了琼盏?
那一阵厮杀般的纷乱结束了,破碎的白台周围是横七竖八的尸首,鲜血四溅。这个和平安详的客尔伽在一日之间变成了一个屠戮的地狱。
琼盏垂眼看着底下人群中一动不动的李良歧,放下了拉弓展箭的双手。力气一松,她的双手乃至双臂都在不可遏制的痉挛发颤。
她褪去身上的箭筒和金色弓,那传说中的射日弓箭就像废弃物一般被她随意扔在了苔丝浆泥中。
她低头看向自己展平青白的手掌须臾,收拢掌心,朝着脏路的尽头,一步步踏下台阶。
对了,还有撷兰簪——上任圣女的信物,开启供台之上那只锁着射日弓箭神龛的钥匙。
就在脏路尽头,她反手从发间抽出那只簪子,随即一头青丝在身后轻漾开,她顿了一下,忽的手指一松。
“叮——”的一声,那一只簪子发出脆响,在台阶上跳了一下,落入另一阶的青苔浆汁中。
琼盏刚踏上破碎的石台,尚乌便黑袍带风的迎面而来,面上满赘耸拉的脸皮随着身体颤巍巍的摆动不住颠簸,他没有看琼盏,眼中也没有任何人,而是极为专注慌张的朝着脏路而去。
杨果拧着眉毛,眼中神情复杂难辨的看着琼盏旁若无人,仿若脚下踩着云雾一般,身子轻尧的走在白台之上。
这一个方才在她眼前被骤然而落的惊雷击中,明明已经灰飞烟灭的人,此刻居然又活生生的出现在自己眼前,这让人匪夷所思之间简直心生无边恐惧。
宁宵与有些不解的看着白台上的琼盏,只见她悠悠漫步至那只剩一截的白柱旁,垂眼看向地上的图腾。
琼盏看着这斑驳焦黑,布满裂纹缝隙的白台,抬手摸了摸断柱。她扬起脸,就像高台天阶上的每一次虔诚祷告一样,清朗甚至庄重的忏悔。“我有污圣女名讳,在此接受天审,以洗涤我的污秽和罪业。”
“请开始吧。”她说着,垂落眼眸,背挨着那断柱屈膝而跪。
杨果失神的盯着琼盏毫无动摇的神情,忽然心中涌现出一股强烈的愤恨。她一把夺过身后守卫手中的火把,咬着牙,瞪向断柱旁的琼盏。
就是眼前这样的一个人夺走了她的梦想。授封圣女那一日是这样,如今马上要赴死也是这样,一脸浑不在意的坦荡和无谓。多么可笑,居然是这样一个什么也不会争取的人,实现了她那个自小执着和憧憬的梦想。
杨果拿着火把,心中那股怨恨幽幽蹿动让她仿若走在炙灼的道路之上,一双细长,明暗闪动的眼眸中掺杂着懊悔却也有迷惘,她走到琼盏一步身前站定。
“我幼时见到高台上兰雾圣女,惊为天人,自那一刻起成为克什族的圣女便是我的愿望,即使圣女的遴选九死一生。可……谁知千等万盼的遴选那一日,兄长却把我反锁在房内。等到我想尽办法出来时,你已在高台之上授封。”
琼盏抬眼,面前的杨果固执的仰着脸,垂落视线居高临下的俯视她,她的嘴唇很薄,从那双薄嘴唇里吐出的声音刚好够她听见,带着沙沙哑的颤颤摩挲声。
“不同于兰雾圣女远离民众,神秘而遥不可及,这些年你对于民众的私底下的体恤和关怀我都知道,本来你做这客尔伽的圣女,我确实是十分服气的。可是你……”
那一刻,杨果眼神如刀,刻毒而绝烈如火,她屏住了呼吸,嘴里发出咯吱的声响,几乎要咬断牙根一般。
“……你不配。”那三个字低哑而克制。
随着她抬举的手忽的一扬,把那火把扔向那一个已然破碎的图腾中。‘轰’的一声,火焰像一只挣扎的巨兽熊熊燃烧蹿起,一个抽搐下顷刻变为一朵巨大的花朵冉冉升起。
烟气和热气扑面而来,杨果一动不动的仰头看着断柱前的琼盏,看着那一双清亮分明的眼睛隐没在火焰里,也许是被烟气熏到了眼睛,她背对着所有人无声的泪流满面。
“所以,就是死,你也必须要死在我手里。”杨果唇瓣微动,无声的说给自己听。
从林子边缘到白台的那一条路是如此的长,白葭跌跌撞撞的一路狂奔过去,极力的张大嘴巴拼命叫喊,可是任凭她如何张大嘴巴,喉咙间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被白台下的守卫用长矛架住,挣扎中白台之上燃起一团盛大的火焰。在吞没琼盏的脸颊时,白葭疯狂扭动身体,居然挣脱了那织网一般的长矛。
“啪”的一下重重趴倒在地,一向怕痛的白葭忘了感知痛。透过眼前土尘,她看到火光中那一个纤瘦的影子如同一朵枯萎的花,而身前近处,是悲伤插满长箭的李良歧。
那一刻,她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
尚乌手中紧紧握着那一只撷兰发簪,浑身因为无法克制的激动而颤栗,他皱纹之中那一双浑浊的眼睛,在看到白台上那蹿起的大火时,闪过一丝疯狂的笑意。
白葭的哭声在大火和这寂静中突兀而古怪。
“又是你,你到底是什么人?”尚乌目光如刀,蹙眉警觉的盯住白葭,“来人,抓住她,她一定和这群异族人是一伙的。”
白葭闻声,从泪水中一下抬起眼睛,她死死攥紧了手中的龙骨,从地上慢慢爬起。
就在长矛慢慢靠近的时候,四下里不知何处骤然刮起一阵飓风。那一道风猛烈而迷人眼,拂得断柱之上的火焰忽闪忽灭,影影倬倬。
等到那古怪的飓风散去,白葭连同地上的李良歧的尸体一并消失在原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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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小截石柱在熊熊火焰之中燃烧得变成了隐约的黑红色,因为剧烈的高温燃烧,柱顶上冒出袅袅烟气来,贴在石柱之上的那个单薄隐约的人影完全被吞噬在火焰中,似感受不到痛苦难受一般,燃火之中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声响。
那一个不久前尚在高台之上受人顶礼膜拜,光华一身的白袍圣女,不过数个时辰,居然便化为了这罪业之火。
这世事残酷而难料。贫富一时,荣辱一刻,苦乐一瞬。顷刻生,转瞬死。
木清瑶愣愣的站在远处,遥遥看着白台火光里那一个委顿隐约的一团小小黑影,眼眶炙热灼烫,一颗颗泪水从眼中滚落重重的打在脸颊上。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她不是已经把玲珑眼放入茶水里了么,只要琼盏喝了应该就能辟火才对。
她没有了灵核便没有了灵力。而片刻前她强制聚集调动体内那残余的丁点灵力,使得自己能够把玲珑眼悄然放入杯盏中,也正是因为如此的强制透力消耗,她才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眼瞳的色泽。
原以为这是万无一失的后招,可怎么就不灵了呢……怎么就不灵了呢?
汹涌而落的迷蒙热泪里,她不禁忽然想起自己在用望血草救活了那个十一岁的女孩后,曾和那个小女孩说过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