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盏像是哄着一个孩子一样柔声认真道,她感到手下紧绷的纤弱肩膀僵了一下,而后微微放松。
木清瑶暗自咬住唇角,犹豫了一下翻起敛垂的眼皮。她有一双明媚灵动的杏眼,在额前齐平的黑发下,显得滚圆可爱,而在迎向光线的时候瞳孔微缩,眼底更是有隐隐湛碧之色,光泽流转间十分美丽。
“……我知道。可是、可是没了望血草,你怎么办?”像是个犯错的孩子,木清瑶的神情落寞,声音里带着隐隐的哭腔,拖着尾音。
“当然是和所有人一样,走到生命的尽头然后死去。”
琼盏笑了,抬手摸了摸少女的头顶,看着她一双杏眼里一览无余的担忧和焦急,那一刻隐藏在面纱后的脸孔透出一些寂寥萧瑟来,那双澄澈而黑白分明的眼眸不易察觉的微沉。
也许只有在这个陪伴自己多年的少女面前,如今作为琼盏圣女居于高台大殿之上的她才可以说出自己心底最隐秘的想法。
“我从未想过要活得多久,我这一生并不属于我,属于神祇,属于克什族,也属于客尔伽的人民。等捱过这一生,下一世我一定要为自己而活。”
木清瑶并没有为琼盏这样向死而生的想法所惊诧,自琼盏从客尔伽最底层的平民被遴选为圣女前,她便已认识琼盏,一路而来,十分清楚曾经连‘觉得痛苦’都必须小心翼翼,不能表露情绪的琼盏所遭受过的一切。
只是,真的就会如同琼盏想的一般么?
“小瑶,帮我去看看那女孩醒了么。”
琼盏看着木清瑶咬着嘴唇,那双圆圆的杏眼中转过一道晶莹,嘴唇微动似乎还想要说什么。便及时转过了话题,微微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直起身来。
木清瑶听得她如此说,迟疑了下,咽下在舌尖打转的话,一声不吭的转身去帷幔处看白葭。刚撩起帷幔,便不期然对上一双看向自己的眼睛,她愣了一下,当即转头惊呼,“圣女姐姐,醒了、她醒了。”
白葭依旧觉得虚无力气,却发现身体居然可以动了,她吃力的慢慢坐起身来,帷幔那边有几不可闻的衣料迤地摩擦声,随后半撩而起的白色帷幔之后出现了那个戴着面纱的白袍圣女。
走的近了,白葭才发现那件纯白的宽大衣袍上用细密的金线绣着繁复的花纹。因琼盏整个人背向光线向她迎面走来,那个瞬间,一阵晕眩的光亮中,白葭只觉得眼前的这个白袍圣女全身都笼罩着一层淡淡的璀璨金光,宛若神祇天女蹁跹婉约,踏步生莲而来。
“太好了,你终于醒过来了。”
琼盏看着床榻之上半坐起,面色呆愣茫然的看向她的白葭,似乎松了一口气。
她走到白葭近前,微微俯下身,伸手轻轻去抹留存于白葭眼角的晶莹泪痕,善声柔语的缓缓道。“已经没事了,你不用怕。我是克什族的第十四代圣女,琼盏。”
琼盏的面容虽然隐藏在面纱之后,但她周身隐隐散发着一种皑雪初融的柔暖与清灵。白葭在那一双澄澈见底的眼睛的安静注视中,不由看呆了。
白葭在琼盏伸手的那一刻下意识的想躲,就在她一个迟疑的瞬间,只觉得触到眼角皮肤的那双手温暖而柔软,琼盏像是怕弄疼了自己一般,手下的动作极其的小心细致。
“我叫木清瑶。是圣女姐姐的侍女,叫我小瑶就行了。”
木清瑶急急插话进来,她歪着脑袋,伸手在失神的白葭眼前晃了晃,待白葭回神,便指着自己介绍道。
说完,一双杏眼亮晶晶的朝白葭眨巴了两下,似乎在想着些什么,问神情有些木讷的白葭。“你呢?你是谁?”
木清瑶?
白葭心中暗自琢磨这个听上去有些熟悉的名字,转念间,想起了李良歧和孟楚衍似乎都曾提到过这个名字。
木清瑶的这个问题有些拗口和难以回答,白葭不知道自己在这数百年前的过往里充当了谁,也不知道自己说出真实名字有何意义。
“我是……白葭。”她迟疑而不确定的回答,然而甫一开口,发出的声音像是布帛撕裂一般的嘶哑难听,喉咙中更是火辣辣的一片,异常的刺痛难受。
“白葭?你不会是记不起自己的名字了吧?”木清瑶瞅着犹豫的白葭,纳闷的瞪大了圆溜溜的眼睛。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这倒是个好名字。”琼盏面纱轻动,以一种由衷的赞叹兀自点头,“为你起这样名字的父母必然很看重爱护你。白葭,你一定要好好保护自己。”
白葭抬头,只见琼盏的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若有似无的流转过一抹隐晦的苦涩。然而只是一瞬,面纱后的琼盏对白葭清浅一笑,递去手中那只药碗,“你此番伤得相当重,趁着这药还未凉,快些喝了。”
木清瑶见白葭迟疑的样子,在一旁附和着点了点头,似乎完全忘了片刻前她还在埋怨琼盏把望血草给白葭,只听到她接口催促道,“对对,赶紧喝了。这药我可是耐着性子熬了好久好久,它能帮你凝血聚气,你喝了之后,身体就能恢复啦。”
那是一碗无色透明,清水一般的药,白葭在盈盈细微波动的液面上看到了自己面无人色,眼窝深陷,面颊凹瘦,几乎脱了形的脸。
她看了眼面前一静一动的两人,感受到了来自两人带着鼓励的纯粹善意,伸手接过那只白瓷方形药碗,她看着晃荡的液面上映出的自己,低头去喝。那药汁入口沁凉如雪,苦涩中带着绵长的甘甜,一下滑入了喉间,让那炙热的疼痛霎时缓和下来。
白葭埋头在药碗中,鼻尖有氤氲而绕的奇特药香,她的思绪在低头间不受控制的飞快转动起来。
琼盏,木清瑶,李良歧,还有……阿叶……
那段过往中的人一个个都相继出现了,白葭的心底涌起一种一切的谜底马上就要揭晓的紧张和焦灼。
这个念头一起,她捧碗的手指一抖,急促不安的呼吸让她再也咽不下嘴边的那一口药。
琼盏看着白葭的头顶心,漆黑的眼眸犹如有质感的墨汁凝起,闪动着几不可察的细微疑惑。
这个叫白葭的女孩着实奇特。
她们在找到她的时候,发现她几乎已经流干了全身的血液,整个人苍白如纸,身体冰冷且比常人轻了许多,如同一具空壳,然而即便是这样,她依旧有一缕气息均匀不断。
不过,她身边来历神秘的人又何止白葭一个。
而每个人也都有不可言说的秘密,包括她自己。
琼盏伸手,从宽大的袍袖中取出什么物事来。她把手中的一个象牙白的匕首柄递给白葭,“白葭,这把匕首柄是你昏迷时紧紧握在手里的。”
白葭艰难的吞咽下口中的药,抬眼,只见龙骨被握在一只纤柔无骨,白皙胜雪脂的手中递到了自己眼前。白葭眼神微动,忙伸手接过。
入手那冰凉沁骨的冷硬感,醒人心神。白葭在握住龙骨的刹那,那颗空落落,一直悬着不安的心,这才安定了微许。
琼盏看着白葭紧握着剑柄,微微舒展的眉宇。手指不由点上环在额间的那枚五芒星,这枚璀璨的‘星魂石’此刻黯淡无光。
她垂眸想着什么,细微摩挲了一下那枚温凉触感的坠饰,抬起眼来,抬手把掌心中的另外一物在白葭眼前展开。
“这面天镜是克什族圣物,也是历代圣女的象征。我在弭罗村的时候,它忽然发出光来,这才指引我们一路找到你,连同你身上的箭伤也是天镜治好的。”
琼盏摊开的掌心躺着一面小小的银色八角棱镜,镜身细密攀附着奇异繁复的花纹,左右两边各镶嵌着一颗艳紫如霞的小珠。
“凌笼八角镜?”白葭一怔,下意识的摸上自己的脖颈,入手处空空如也,不由失神。
是的,这面小镜不是她的那一面,眼前的这面是数百年前便存在的凌笼八角镜,上面的两颗玲珑眼也都尚在。
琼盏注意到白葭刹那间的举动,眼中闪过一丝惊疑,她顿了一下,微微笑道,“原来这面天镜叫凌笼八角镜。”
她收回手,低头看着比掌心还小上几分的镜面,只见上面一片模糊映照不出任何影像。此刻,它一如平日那般悄无声息,毫无反应,就如同一面寻常的小镜。然而,就是这面小镜,在弭罗村的那一个寂静的夜里发出令人惊异的耀眼白光指引她找到了白葭所在,甚至还吸附出了逆流进白葭身体各处的那七根黑色细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