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良歧微微含笑,察觉到对方眼里那细微而尖锐的变化,知晓她是已经动了真怒。他嘴角一抿,就在她将要开口前,索性继续往下说。
“一切都是神创造的,超出界限,违背规则的一切皆被施与磨难,如若不屈服顺从,就抹杀殆尽,这便是神所制定的天地?是你们的信仰的最终?”
那个白袍加身的少女,像是听到了什么不能入耳的秽语,面色刷的白了下去,板着脸孔,忽的一声厉叱。
“住嘴!李良歧,休要再胡言乱语!不要以为你几次成功抗御外敌入侵客尔伽,帮助族众脱险,便能一再大言不惭的质疑我们克什族的信仰。光凭你刚才的言论,便是亵渎神灵的大罪,在客尔伽要被施与濯火之刑,以此洗去身心污秽之念。”
她振振有词的声音如若冰棱坠地,清凌而肃穆,又仿若一个高台咏唱的诗者,颇具声威的感染力。
李良歧对她的怒斥满不在乎,也丝毫不为那刑法所触动。他嘴角动了动似乎想笑,却再度摇了摇头,抬头定定的看着几步台阶之上的少女,眼底有暗夜星辰的倒影一般闪烁着璀璨的光亮。
“我并不想质疑克什族的神,只是你这样活生生的一个人为什么就要因为那个看不见的虚幻神祇,一生困在这个神殿高台里。琼盏……外面的世界自由而美丽,你值得拥有更好的人生。”
那个被唤作琼盏的女子身躯微微一震,往后细小的退了一步,眉间疑惑,眼神复杂的看向李良歧,似乎在思考他话里的意思,又似乎在揣测他为何要如此说。
半晌,她皱着眉,低声道,“我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昨日我正是因出殿布施,这才救回了那个女孩。”
“不,你不知道。我指的不是神殿的外面,而是这客尔伽的外面。”
李良歧摇了摇头,向着高台廊柱走了一步,指向外边遥遥的湛蓝穹宇,微微偏首。“在那里的尽头处有白雪皑皑,银装素裹的永昼天冰川;地心深处的西泽,每年六月会有一场盛大的‘泽海绿潮’;还有无尽海那暗礁石窟中的斑斓萤洞。我指的是这样的世界,自然造化的鬼斧神工足可媲美你们的无形无质的神。”
琼盏顺着他的指向,看向遥远的天穹。那里广阔无垠,不知衍生至何方,她自小被遴选成为克什族圣女,便一直待在这高台大殿中。
极目远眺的时候,她也曾在心中想象过天的尽头那里到底是什么样子。
她蹙眉,低语,“那是……白色的天地,绿色的海洋和斑斓五彩的世界?”
看着琼盏若有所思的神情,李良歧微微笑起,“是啊,那极尽穷目的壮阔景致,人置身其中,若说是一个世界丝毫不为过。”
琼盏闻言一怔,然而只是眨眼间,她的眉尖拧起,又再度恢复了那种肃穆而缺少情绪的面容,只听得她清凌凌的声音,掷地有声。
“至高诸天并非无形无质。据记载祇存在于十九重天外的创世境中,因为没有天梯,人类莫能企及。况且,我被遴选为圣女,便注定这一生侍奉神。聆听神意,不可离开这大殿。”
李良歧没有因为自己隐晦的邀请被再次拒绝而感到气馁,相反,这个结果在他的意料中,他无声的叹了口气。
“琼盏,难道你就甘愿一辈子被束缚在这高台之上直至死去?”
琼盏在面纱后看了眼面色温和,性子却近乎执拗的李良歧,他那细碎复杂的目光让她心中微微有些说不出的异样。
“李良歧,两年了,你还是没放弃要带我走么?”
气息拂动起她覆面的白纱,琼盏的声音夹着一些倦意和悲哀,柔声传来,听上去仿若一个无助的女孩。
她摇了摇头,“别费力了,不管你说什么,再说几次,我还是不可能离开这里的。”
“为什么?”
李良歧意识到了琼盏话里的真心和坚决,她说的如此笃定而斩钉截铁,让李良歧感到了自己所期的索然无望。
他眉梢微动,下意识的向前踏出一步。“我知道你对这外面的世界是充满了憧憬和好奇。从我第一天来到客尔伽见到你站在一百零八级的高台之上仰望头顶苍穹,眼里倒映着蔚蓝穹宇时,我便知道。”
琼盏随着李良歧的靠近,几不可微的后退了一步,她微微扬起脸,白色的面纱动了动,冷肃的声音随着微风穿梭在这高台大殿内。
“因为我不只是克什族的圣女,更是客尔伽所有民众的圣女。为族人祷告,听从神祇的示谕,是我作为圣女的责任,我不能背叛相信我的民众。”
风从高台廊柱外飘摇而来,吹拂起了两人的衣衫,白色的衣袖飞舞间,仿若两只白鹤。
琼盏的长袍猎风而起,宽大的袖子鼓胀翻飞,让她成为一只临飞的翅鸟,圣洁高华而不可接近。
白葭看着那个翩若出尘,皎若白月的白袍女子,想到了被撕去的书页边角上的那个名字。
原来……这个女子就是琼盏?
李良歧没有说话,他望着面纱之后的琼盏,只见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清亮而澄澈,平静而坚定的回视他。
白葭怔怔的看着两人沉默对视,心中居然出乎意料的平静。眼前的两人周身环绕着一种柔和融洽的气氛,在明亮的光线中投射出两个模糊的剪影轮廓,白葭一时间只觉得两人同样的风月霁光,出尘绝世,宛若一对仙人。
如此念头一想,她忽然有些明白过来自己之前对李良歧的那种朦胧的心情——也许只是因为自己在无助绝望时为他所救,又加之一以贯之的认知被骤然全部颠覆,这才也许把对他的感激和依赖误解成了某种错觉。
若真是如此,那么,她急切偏执的想要弄清的这段过往,如不是为了李良歧,那又是为了谁呢?
心头陡然闪过一个呼之欲出的答案。白惊了一下,发起怔来。
静谧中李良歧似乎率先败下阵来,只听他无可奈何的轻叹道,“琼盏,我会等到你愿意跟我走的那一天。”
琼盏不言语,在台阶之上默然而立,宽大的衣袍临风而动,像只是看着一个向自己祷告,向神进行祈愿的民众一般,眼神深沉而毫无波澜。
这时的李良歧年轻气盛,十分硬气也有一股自恃的傲气,他并不知道,彼时信誓旦旦的自己一直到最后的最后都没有等到琼盏。
白葭转过眼珠,看着眼前静静垂落,微微拂动的白色帷幔发愣。她目不转睛的看着,不知怎的忽然就落下泪来,眼角慢慢凝起的滚烫泪水一下滚落至耳后。
低垂的帷幔之外,有轻细平稳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偌大的殿内就只剩下微风婉转低吟的声音。
半晌,寂静中传来一声悠长的隐隐叹息。
第50章
“圣女姐姐,药好了。”一个清脆的声音从殿外传来,接着是一阵琐碎的清晰脚步声。
琼盏转过眼,一个身形娇小,头顶用长缎扎束一只小团髻的青衣少女,双手捧着一只方形的白玉瓷碗从殿外一溜烟的蹿进来,她两只胳膊僵硬的平举着保持平衡,眼睛紧盯着碗里晃动的药汁,生怕溅出来一滴。
那白玉瓷碗转瞬便被端到了琼盏眼前,她看着碗中如同清水一般无色透明的液体,问那青衣少女,“小瑶,这药里加望血草了么?”
“加了加了。”
木清瑶从药碗里抬起眼,闷闷不乐的瘪着嘴,有些不情不愿的点头。她顿了一下,似乎终于忍不住心中的苦恼,嘟囔道,“圣女姐姐,这已经是最后一株望血草了。”
琼盏似乎没在听一般,心不在焉的淡淡点头。
望血草是绝对珍贵的药草。能使白骨沁血,甚至未久的尸者回魂,是一种可用于亡者或将亡者的神物。
天知道,她是费了多大的气力,几乎九死一生才找到两株,可琼盏居然就这样随随便便的给了一个陌生女孩。
木清瑶看了眼琼盏,有些难过,怏怏不快的撅起嘴唇。
琼盏察觉到平日里叽叽喳喳个不停的少女忽然的沉默,她转眼去看,只见眼前的木清瑶一脸不满和失落,低低垂着眼。
她微微一顿,转瞬便意识到什么,不由对木清瑶抱歉的笑笑,接过那只药碗,一手轻轻放在她的肩上,微微俯低身体,使自己得以和她的眼睛得以保持平视。
“小瑶,我知道你的心意,但若是藏着这株草留给我自保,让我眼睁睁看着那个女孩死亡,你让我如何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