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安宫中,宫女取出莲花博山炉拭净,衡阳公主净手后用香匙细致地取了些许安神香放入香炉中。不一会,紫烟袅袅、润气蒸香,满室中透着淡淡的馥郁。
她接替宫女替太后捏肩,侍女纷纷退下,太后微微阖着眼,“说起来,彦泓也有日子没进宫了吧?”
“彦泓哥哥没什么事由也不好进宫的。”她淡淡答道。
“唉,人老了,总是想起以前的事情,昨儿还梦到乐陵和阿煜了。说起来,哀家也是愧对他们……”衡阳一恸,手中下意识地停了下来,太后缓缓拍拍她的手,“祖母知道这些年你不容易,可这人还得多看往后,梦总归是要醒的。”
衡阳应着,心中却无端又浮现出那幅明瑟的小像来,仿佛一瞬间,岁月退减,一切还是当年的模样,一个玉色衣裳的女孩跨过院门来到她身边。
“陛下驾到!”
一声通禀将她的思绪拉回来,谢镛走进静安宫,给母亲行礼,衡阳也站起来,面无表情地给父亲施礼。
母子两个寒暄几句也无话,这时谢镛看看静立一旁的女儿,“静姿……”哪知话还没说完,衡阳边起身,“祖母、父皇,我想起还有事要办,就先回去了,衡阳告退。”不留说话的余地,径自退出大殿。
见她走远,太后喃喃地说:“这么多年了,你们还是这样,也不知是父女,还是敌人。”
“衡阳是朕的骨肉,总有一天她会明白的。”
太后望着博山炉升腾起的轻烟,喃喃地说:“谁跟谁又不是骨肉啊。”
“对别人朕或许问心有愧,可是对衡阳,朕问心无愧。”
见留下来只会自找无趣,谢镛坐了一会便匆匆走了。太后阖目良久,睁眼望着香炉中升起的袅袅青烟,低声喃喃:
“若是你还在,现在这天下,会是怎样一副气象?”
元觉寺中,明瑟与住持一起核对过无尽藏,转身便遇到在宝殿之外等得百无聊赖的卫珩。
“五郎?你怎么在这?”
“阿潆去进香了,我也顺便来为三哥祈福,你也知道,三哥从小体弱,近来又添了新疾,教人忧心。”
“是了,卫家三哥少时便药石不断,此番也盼能快点好些。”
“三哥体弱,四哥向佛,我呢,玩世不恭,有的时候觉得,我大哥也不容易。”卫珩转目看到旁边高耸的佛塔,说道:“还记得,小时候,你不开心的时候,就会让你哥哥或奶娘带你登那高塔,整个鄢城尽收眼底,仿佛能望见天际。”
明瑟望着那高塔,人事几番浮沉,此塔还一直伫立在这里,静观人间。“那时候并不明白,再遥远神秘的天际也是一样的烟火人间。”
他们说的时候,并没有注意到一双隐在面纱下的眸子静静地注视着这边,当卫珩去找陈潆之后,明瑟一转身,那双眸子的主人拂开面纱,明瑟没走多远,就看见了她,“殿下?”
衡阳公主点点头,“郗大人,我有话想同你说,可否随我来?”
到了僻静处的佛堂中,衡阳为一个无名牌位上过香,拭净浮尘,凝眸良久。“首阳山太远,多有不便,一两载都未必能去上一回,想静心,就会来这里坐坐。”她转身走来,轻握明瑟的手,眸中空濛,低声说:
“他知道你还活着,会很高兴的。”
明瑟静默了片刻,抬起头来,“二嫂。”
公主眸中氤着泪光,面上却笑了,握着她的手久久不愿放开,“我做梦都没有想到,有一天,还能听到你这样唤我。”她拉明瑟坐下,“快跟我说说,这些年,你过得如何?”
梵音缭绕,铎铃声声,那个下午,她们卸下伪装,敞开心扉,将这些年的苦乐一一倾诉,时间仿佛过得很慢很慢。
“二嫂,你可知道,当年的乱局,宫中究竟发生了何事?”
听见她这样问,衡阳沉默半晌,起身走到窗边,阳光从窗棂间透进来照见她周身,便有恍如隔世之感,她再一次回忆起那些想遗忘却无法遗忘的往事。
彼时,先皇逊位于今上,自号太上皇,但并未将一切权利立刻交托给他,兵权及宫禁防卫依旧掌握在自己手中。直到那封弹劾密信的出现,加上之后的举告,朝情汹汹,再也拖延不得,这才放手了一切,不得不眼睁睁看着沈氏罹灭。
“那密信……”明瑟欲问又止。
公主望了明瑟一眼,又轻轻划开眼波,“大家都说是萧太傅写的,可我不信。萧太傅他是一个真国士,可以为了守正付出一切,又怎么会心甘成为祸乱之源呢?”说到这,她正视明瑟,“你嫁进萧家,莫不是……”
“没有,一开始或许有,可是后来我也知道了,当年的事情绝非那么简单。你放心二嫂,我有分寸。”
“那你对萧昀是什么样的心思?”
对萧昀是什么样的心思,或许连她自己都说不清。她经历过太多无常,所以从不敢奢望。这些年仿佛她一直是孤身一人,心里的事情,对不在意她的人,不屑说;对在意她的人,不忍说。可他呢?许多次她是想靠近,却又不自觉远离,用心不敢至深,唯恐一切又终归镜花水月梦一场。
明瑟垂眸,半晌才答:“我也不清楚。”
她这样答,公主心中却是了然,她对待感情,从来都是隐晦内敛、谨慎自持,当年她那样欢喜那个人,最后也是云过无影、雁过无痕。彼时她看着月下的小女孩,还曾想过,不知以后同她共看明月的终究是谁,可或许,阴差阳错更好过孜孜以求,就像她自己,她生得好,可惜也许一开始就误在这好上了,起于权力的感情同样会囿于权力,她生在皇家,终究逃不过宿命,可她不一样,或许一切都有最好的安排。
第34章 不吝此身
悲田院来了一个戏班演出,搭了个台子,台上伶人唱腔婉转、姿态风流,老少们围聚着,看得如痴如醉。
班主应青出乎意外的是个年轻人,文质彬彬,端正温和。他的夫人端了两杯茶来,一杯给了她的夫君,一杯给了郗明瑟,明瑟接过:“多谢应夫人。”对面的绮娘婉转笑颜,仿若当年模样。
应青去后台打理,这边只余绮娘和明瑟,明瑟开口道:“真是谢谢应班主和应夫人了,悲田院清谨,平素很少有戏班会来。”
“人既渡我,我亦渡人。”
明瑟没有接话,也没有看她,但唇边扬起淡淡的笑意。
“郗大人身为女子,又如此年轻,能有今日之成就,殊为难得。”
“成就都是别人眼中的,夙愿才是自己心里的。”
“很多偶然里其实都隐藏着必然,只是有的时候,放下方见天地辽阔。”
二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只听得台上唱着:“雄城壮,看江山无恙,谁识我一瓢一笠到襄阳……”
当日本是悲田院每月造册清算之日,送走了戏班,明瑟马上回到公署察看簿册。
院吏们一直在忙碌,算筹笔砚之声相闻,整理好的四柱清册会先拿给明瑟过目,无误后等待最后汇总。
掌灯时分,耳中听到一声通禀,“大人,萧府总管来了。”一抬头,果见迟玄一拱手,“郎主不放心,让我来接夫人。”
掾吏们俱是一脸的了然,也自然不敢造次,只是低头各自忙着手里的活计,明瑟看看迟玄,又看看手边堆得如小山一般的簿册,“劳烦迟总管了,请稍待。”
阖上最后一本簿册,明瑟舒展一下身子,夜色已深,掾吏已归家,悲田院中的人们已入梦,到处一片宁静。间或有书页翻动的声音,她起身循声走去,见迟玄在旁边拿着书卷在看,高拔瘦削的身形在烛光下的影子更是被拉得颀长。书在手中,剑在桌上,文质与武气同时存在于一个人身上,竟一点也不觉唐突。只是迟玄对她来说,总是带着一丝神秘,他是萧昀的手下,可有时候,她觉得并没有那么简单,他同靳扬等人,总是有着那么一点不同,可细想又不知这不同来源于何方。
迟玄仿佛感知到她的目光,也望过来,“夫人忙完了?”
明瑟微微一笑:“让迟总管久等了,回府罢。”
二人一前一后走在僻静的街巷上,明瑟缓下脚步,回头平白问:“迟总管可是太原人氏?”
迟玄眉目一挑,“正是。”
明瑟点点头,又转头望向前方,“当年昭毅太子为诸子遴选伴读,太原迟氏曾有一人入选,名叫迟原,你可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