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潆一手扶着兄长,一手搭着明瑟,低眉颔首向卫珩走去,娇艳怯怯。卫珩小心地牵过纤细的柔荑,像对待稀世珍宝。走向青庐的路上,错肩擦过明瑟身边时,卫珩以轻若不闻的声音说:“宾客中可能有你不愿意见的人,还请多担待。”
在卫宅的西南角“吉地”,露天搭设了帐幕,卫珩与陈潆,沿着两侧青色的步障,走过特备的毡席,踏入青庐。长辈候于其中,二人行拜礼、奉过茶,就此礼成。新娘送入洞房,新郎则留下酬谢宾客。
宾朋满座好生热闹,道臻和明瑟捡了张桌子坐下,同桌的人皆不熟识,互道名姓寒暄了几句便再没什么话聊。
卫珩担心她遇到不速之客,但是他们都想错了,有些命运安排的重逢自身却是无处可逃的。
一对夫妻来到此桌跟熟人聊了几句,明瑟起初并未在意,甚至都没有抬头看一眼。直到那四十岁出头的男子说:“这位是郗大人吧?”她才抬头,这一抬头不要紧,仿佛一记惊雷闪过,明明那夫妻二人面相淳善,她却仿佛平白看到了修罗,生出万千怨恨烦恼,当然,她并没有表现出来,只是静静地听他介绍自己,“在下户部侍郎孙既修,这是内人燕氏。”
那一瞬间,她脑中一片空白,空洞地看着他夫妇二人,只见他的嘴一张一合,她却仿佛什么也听不见。心中寸寸成冰,却又蕴含着随时可以吞噬一切的业火。
晚间回到郗府,她没有说一句话,径直冲进屋里关上门。到桌前撑着桌角,因过于用力攥得指节发白,那怒意却仍旧止不住,一挥袖扫倒了笔架,几只笔横横竖竖散了一桌。
郗道臻推门进来,见此情形大为诧异,忙过来相问,她起初不说话,道臻扶她到椅上坐下,又谨慎地问了几句。待情绪稍缓和了些,明瑟开口说道:“那个孙既修原是我爹手下的鹰扬郎将,当初就是他作证诬陷我爹。我爹一直器重他,却没料到他是个中山狼。还有他夫人,你知道她是谁吗?连我都没有想到,”她停顿了一下,眼角似乎有些湿润,“我从前叫她燕姨,她是我三哥的母亲。”
郗道臻闻之也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明瑟言语之间多有幽凉,“哥哥,我最恨的人其实不是崔定桓,也不是薛立,更不是萧晟之,恰恰就是这个孙既修,别人加诸的苦难并不足恨,可自身内部的背叛才不可原谅。”
郗道臻慢慢抬起手,轻轻侧扶在明瑟垂着的双臂上,眸光澄澈,“明瑟,他是可恨,可要是为了他伤了自己可就不值得了。他定会为他所做的事情付出代价,但是你首先要爱惜自己。”他的声音如春风拂过耳畔,明瑟对上他的目光,终是点了点头。
郗道臻这才安心地笑笑,“你今天都没怎么吃东西,我去厨房给你弄点夜宵,你先静一静。”
在郗道臻离开的当口,明瑟看到屋内静静立着的凤尾箜篌,慢慢走了过去。
素手拨动银弦,激扬乐声自指尖流出,如丹崖崄巇,青壁万寻;若重巘增起,偃蹇云覆。邈隆崇以极壮,崛巍巍而特秀。颠波奔突,狂赴争流。触岩抵隈,郁怒彪休。
窗开着,月光透进来,映得箜篌弦发亮,她周身也沐在月光中。多层素色纱衣随夜风微微翕动,她原本美丽的眼眸在冷浸寒月映衬下清寒似雪。郗道臻端着食物回来,见此情景,心中浮出几丝空茫,他看着那个纤丽的身影,却觉出那么一丝缥缈的意味,仿佛她会像嫦娥一般离开人间世,到那青云长天的广寒中,他有些怕,怕再次失去,因为失而复得却再次失去,才最是摧人心肝。他靠在桌前静静听完她弹的曲子,在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
箜篌声音刚落不久,明瑟刚起身,未走出几步,忽然听见不远的地方传来七弦琴的音韵,空灵苍凉又隐隐有壮心,似在回应她方才的箜篌之曲。指苍梧之迢递,临回江之威夷。悟时俗之多累,仰箕山之余辉。羡斯岳之弘敞,心慷慨以忘归。明瑟驻足听来,不觉痴了。
“这琴音是出自何人之手呢?”郗道臻问。
“听起来像是萧府那边。”
“萧府,难道是白凝光?”
“也许罢。”
第21章 念吾一身
晨起,明瑟懒懒地坐在妆台前,拿起黛笔描眉。岚烟拉起帘拢,不慎碰落了妆台旁随手放着的一件浅紫披风,露出一个朱红锦盒来。明瑟一见拿过锦盒打开一看,里面的金银首饰完好如初,她却愣住了。
“岚烟,把舒成叫来。”
舒成不明就里地过来,明瑟问:“替绮娘赎身,是怎么跟她说的?”
“按姑娘的吩咐,我没有直接见她,让人带话说说是她的故人,让她先好好生活,以后有机会自会相见。”
明瑟点点头,“你用的是什么钱?”
“就是姑娘给我的那盒首饰,让我拿去典当,然后付了赎金。”舒成一脸迷惑,“怎么?出了什么问题吗?”
“盒子里是什么,你可还记得?”
“一只上等玉镯。”舒成说话越来越没有底气,一直在思索自己是不是什么地方没做好。明瑟恍然,原来舒成按她的吩咐来取锦盒时没有看到这盒准备好的首饰,径直拿走了她随手放置的萧昀相赠的玉镯。心中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但既然已经如此,便也就此作罢,敷衍了几句,好言打发了舒成。
无滋无味地吃罢早饭,还未起身,萧昀便来了。
待萧昀走了进来,明瑟已讪讪斟好了茶奉上。萧昀二话没说,从怀中取出一物置于案上,明瑟定睛一看,正是那枚她当掉的玉镯,一时讶异,“这?”
萧昀说:“你去的那间当铺是萧家的产业,伙计认出了这镯子,之后送我那去了。”
“这鄢城中到底有多少产业是你萧家名下的……”她嘟囔着,有一丝尴尬,立马又补了一句:“你放心,那些银两我会还给你的。”
“不必,就算是彩礼的一部分好了。”
明瑟一时没反应过来,等回过味来,定定地看着萧昀,“你的意思是……”
“你上次说的事情,我答应,一切都依女郎之前所言。往后,你就是萧家的主母。”
“多谢。”
“应该说,合作愉快。”萧昀喝了口茶,面带笑意地说,“族里已经着手在办了,只要郗家应允,过不了几日消息便会放出去。”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明瑟问:“对了,前日听闻白姑娘相和的琴音当真灵妙。”
萧昀头也不抬,手执杯盖拨着浮茶,“对于白姑娘你不用介意,她从不在我府上过夜。”
明瑟一滞,“那……”
“是我弹的。”他抬眸说道,明明是一本正经的神情,明瑟却察觉到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只得木然回以微笑,心中弦却有一瞬间像被拨动一般,却马上又一切如常,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
用罢晚饭,明瑟像往常一样打开书房的门进屋,忽然感觉到不对劲,“谁?”
“是我。”屋里没有燃灯烛,借着月光她看见棋盘旁坐着的人。
“哥哥,怎么不掌灯?”她麻利地打火点燃蜡烛,罩上灯罩,回身看到郗道臻颓然枯坐,心中很不是滋味。
短暂的沉默过后,郗道臻开口,“为什么是他?”
“因为他最合适。”
郗道臻猛地抬起头看着她,“为了早已过去的事情,你真要搭上你的一辈子吗?”
“我的一辈子本就是是窃来的,总该做些有意义的事情才不辜负。”
“就算你不来,明瑟也不会复生,与你何干,何必自苦?再说,嫁给一个你不爱的人,有什么意义?”
待得郗道臻冷静了一些,明瑟才幽幽答道:“我曾经去看过明瑟的墓,哥哥你一定也去过,独立山林、青冢无名,我心中到底觉得亏欠。只盼终有一日,可以各复其位,那已是最好的结果了。”这时她对上郗道臻黯然的目光,声音低了些,“我活着,本就不是为了爱,而是凭着信念,于我而言,所谓爱恋,遇得到,是锦上添花,是三生有幸;即便遇不到,也没什么可惜的。”
“你一直活在过去的痛苦里,活在自以为的对旁人的责任里,这么多年,我多想你能放下这一切,真正地为自己、为将来而活。”
“郗明瑟!”
还未待明瑟接话,就听见划破沉寂的一声大吼传来,明瑟揉揉额头,转眼就看见卫珩气势汹汹地推门迈了进来,看见她劈头就问:“你疯了吗?嫁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