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恕琛伸手拉他,把他带到拱门和咖啡店檐角围成的供人躲避的狭小一隅里,手轻轻搭在他一侧的脸庞边,柔缓地摩挲着,问,“为什么难过?”
简灼有些固执地盯着这骤来的秋雨,随口说:“因为下雨了。”
周恕琛没有指责他的漫不经心,只是说,嗯,还有呢?
莫名被问得有些慌乱,简灼转过身来和周恕琛并排站:“因为我买的牛奶被别人直接换成了可可。”
周恕琛扬了扬眉,“你该把杯子砸在那人面前,告诉他不能让你去退那一步。”
“如果这么做了以后什么也得不到呢?钱也不会被退、本来的可可也被扔掉了。”简灼似乎想到什么其他事,语气渐渐变得有些激烈。
“能够恣意比钱来得要更珍贵。”分明这道理还是以前简灼教给周恕琛的,他不明白为什么此时此刻的简灼却像是和他彻底调换了角色,被同一个困恼缠绕。用了些气力捏了捏简灼的手,周恕琛突然转身走进了晕着昏黄灯光的咖啡店。
隔着不幸也被贴上了雨点的透明窗,简灼垂眼往里瞧他,却只看见从自己唇间逃出的一捧潮雾,和氤氲在那张雾气里的周恕琛颀长背影。他有些孩子气地顺势将脸贴上了淬着水的玻璃,发现眼前每一颗摇摇欲坠的雨珠底部都吞着一球暖色灯影。
周恕琛走出来的时候都挟给了简灼一股店内的热度,他轻轻垂下睫,递给简灼一杯升腾着热气的牛奶。
下意识让简灼伸手去接,周恕琛却像是又一下想起什么似的,笑起来从衣兜里摸出来了一颗牛奶味的不二家,微微俯身把这颗奶糖扔进了牛奶里,然后对简灼说,没关系,雨马上就会停。
握着暖热的饮料,一种更加强烈的情绪却流窜到了简灼的四肢百骸,让他在此时此刻竟然难以承受周恕琛从头到尾的珍重,幸运的背后渗出了好多无端的苦痛,或许是囿于他那天生神经发达的共情能力,他开始第一次觉得自己似乎无法回赠这样的感情。
这秋雨晕开的潮气自脚底断断续续地往他的身体上方飘,渐息的雨幕像是彻底把他们同这阴沉的世界阻绝开来,周恕琛轻轻吻在简灼的唇角。简灼没来得及阖上眼睛,只瞧见了周恕琛茶色瞳仁里摇晃的自己,轻轻颤抖着感受到他流畅的唇角弧度,就像一把爱神的弓。
周恕琛抱着他睡,可他却没能够顺利带着梦乡坠进周恕琛的胸膛。其实这不过是近日生活状态的常态,唯一有区别的是他感觉到自己的胸膛就像是被筑上了那应该被贝奥武夫剿灭的龙巢,炎气嘶嘶地往外溢,升到头脑出蒸出了一大片雾。
汗水贴出来,让简灼整个人都像是从水里捞起来的似的,他混沌地睁了睁眼,试图从周恕琛的怀里逃出来。纱布裹着的那道长口被潮湿惹得痒热,他拖着步子走到卫生间,将高领卷进内层去,伸手去揭开胶带,其实他自己也不明白这一举动究竟有什么意义,他只是觉得热。
水好像也起不了什么降温效果,不停接水洗脸的后果就是手指都被泡得皱起。
简灼觉得晕头转向,垂着头坐在浴缸边上,视野也开始变得朦胧,他还以为是自己眼花,却瞧见原来是模糊间打开的浴缸水龙头还在勤勤恳恳工作,热气飘出来,在白瓷围成的小空间里一阵乱撞。
似乎各种声音都被发烧稀释了数倍,所以当周恕琛的灰白格纹睡裤出现在他视线里的瞬间,他才终于意识到自己大概是前功尽弃了。
“睡不着?”他听见周恕琛问。
“你不是早上要赶飞机?”简灼答非所问,“我怕睡过了。”
周恕琛看了看表,许久都没有开口讲话,他站在简灼面前,面上的表情辨不清悲喜。
缓缓地,周恕琛伸手掌在简灼的肩胛骨,眼神轻轻扫过他终于暴露在空气里的包扎带,胶布负隅抵抗地支起:“怎么弄的?”
“摔了。”
随手挽起简灼宽大袖子就能瞧见手臂之上斑驳的青紫,周恕琛拽着他的手腕,语气还是一如往常的平静,却听起来不再温厚:“这些都是摔的?”
并不希望周恕琛在这种境地下对自己多加盘问,这是简灼费尽心思隐瞒的驱动力,他能够目睹周恕琛自从和他在一起以来满心满意被他的一举一动牵着走的改变,如今的他自己也处理不好自己的生活,又怎么能自私地再拖上一个这样待你好的人下水。
其实这种迷惘盲目又自信瓦解的境况也不是第一次找上他,原来他总一个人,擅长把外界的联系断个干净,靠自我排解总能痊愈,明明灭灭却也不会熄。
他害怕身边人不能理解他的状态,却又怕身边人过分地理解他的状态,周恕琛什么也不提才让他更加自责。而他相信这段时间对谁都能被归为梦魇,他睡不着觉的时候周恕琛会醒着陪他,但他白天偶尔会混沌地打个盹,而周恕琛呢?他们不再并排打游戏,不再在周六夜看电影,不再走到河岸转角的糖水铺里要一碗红糖渍的冰粉,眼见着黏黏糊糊的恋爱彻底成了一根绷直的绳,而简灼也心知肚明问题全部出在自己身上,可以前他是不需要对另一个人的人生负责的。
简灼只是沉默,然后微微仰头露出一点的笑,对周恕琛说,快去睡吧,你肯定明早都还要去医院报到。
难以察觉地,周恕琛轻轻拧起了眉头,握着简灼灼烫的手心,指腹在他新年留在掌间那道纵横的深红疤痕里摩挲,声音有些固执地干涩:“简灼,为什么你不再愿意相信我了?”
第五十二章 你是无可奈何的飞机
唇舌前的吐息和朦胧水汽缠在一起,简灼开口,嘴唇却又因为臼齿咬紧而不停发颤,他说我从来都没有不相信你。
周恕琛还是没有挂出过分凛冽的表情,可当简灼垂眼看进周恕琛的瞳仁里时,却好像和那个总是弓着脊骨走夜路的寡言少年对上了眼神,他穿着白色的校服,蓝色的银杏在左胸绽开,手里拿着学校社团的无人机模型,心里想的全都是怎么把它拆了。那时候简灼甚至会想从背后抱住他,再告诉他以后不要真心真意喜欢上一个总不爱听他话的人。
简灼伸出手臂环住周恕琛的颈,用力地、真诚地,埋进周恕琛僵硬的颈弯,低声说了一句,语气带着难得地告饶意味:“哥,你别管我了……别管了好不好。”
周恕琛没有回抱他,他偶尔会不能明白为什么简灼此时此刻触碰他的手指是这样的灼热,却还会这么把他拒之门外。哪怕他们刚刚熟络起来的时候简灼都不会这样。他会想也许是自己对待感情的方式并不对,太过越界会让对方没有喘息的空间,可他大概这辈子都学不会到底怎样把握好合适的距离,如果他的爱是真的的话。
碎珠一样的过往总会被简灼的一句话彻底穿好:把他留在原地后分道而走的父母;十七岁那张荧黄便利贴上的“谢谢陪伴”和“再见”;躺在全是干涸血斑的盒子里的阵雨。
随着年岁增长他开始渐渐真正明白那时候杜鹃对他说的那句,人活着是需要和他人建立联系的。
而似乎这份联系过于薄弱了一些,因为他真正在乎的人就只有简灼一个。他也十分迷恋简灼依赖他的感觉,那让他在青春期以后头一回感受到,原来自己是切实存在在这个世界上的人,原来是会有人在他一声不响地消失以后为他掉眼泪的。
在遇见那个对他说“我值得被你偏爱”的简灼的时候,他的脑海里短暂地闪过了“也许这次能够一起走下去”的念头,从那刻起他的感情成了一场赌局买定离手,日光下的肥皂泡似的,无论结局如何,他都宁愿简灼永远不要揭晓答案。
半晌,他对简灼开口,“告诉我。”
周恕琛又蹲下身来,似乎是在试图去找简灼飘忽的视线,他又有些病态地重复一遍,“最近发生了些什么。”
简灼咬着一句“哪有什么大事”,又在碰到那样的目光后逃避似的一而再地摇起头。周恕琛握着他手腕的力气大了一些,按上一块淤青的边缘,疼痛从那处蔓延开来,似乎是在渴求简灼重新拿出那一份依赖来:“一件一件告诉我。”
简灼缓缓地阖上眼,干涩的吻落在周恕琛眼下,他不愿意退步,也笃信着一切在他处理好自己的事以后都会变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