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师父只会饮酒下棋养仙鹤。”圣元一脸讥讽,“他教你剑术符咒,不过机巧小技,而为父告诉你的,是天子大道。”
夏夷则摇头,“陛下,你这般执着天子之威,却奈何不得一个区区太华,不是么?”
圣元不屑道,“朕乃人皇,太华震慑妖道,人妖殊途,本不可同论。”
“是啊,陛下也知自己不过人皇,却妄想凌驾天下苍生。”夏夷则眼中怜悯更甚,“陛下说得不错,剑术符咒,不过机巧小技,不足一提。”
“陛下忌惮太华禁地,可知再高深的道法符咒,终有衰朽之日——真正可以倚仗的,唯有磐石般的人心。”
圣元呵了一声,玩味地看着他,“这是清和的话。”
“不错,这是清和教予我的道理。他正是从这里走了出去,然后,变成了那千万磐石里的一部分。”
圣元冷笑,话音中十足讥讽,“清和只是一个顽冥不灵的痴人,瞧不起俗世,也注定修不成飞仙。你如今信他这番痴话,只因为你年少天真,焱儿,你见识的道理和人,都还太少。”
“是吗,”夏夷则由衷地、轻快地笑了一下。“此生何幸,能在年少天真之时,就见识到最好的道理和人。”
一直冰冷的语气里就这样突然带了些温暖的情愫。圣元看着他,似乎听懂了一丝弦外之意,顿觉可笑。
“你对他……是朕想的那样吗,焱儿?呵……你果然这样年轻。”
夏夷则并没有理会他在说什么,却因为想起了那个人,而愈发下定了决心。
“即使贵为天子,这一生,只怕陛下失去的,要比拥有的更多。”夏夷则转过身,望向门外。“陛下的河山,我会守护;陛下所担忧的,北境和南疆,我会来平;陛下看到的官场积弊,我也会清理。”
“可我绝不会像陛下所想的那样肆意杀伐,孤冷一生。陛下以为驾凌万民便可操纵他人命运,我就让陛下知道,从今天起,你的每一个愿望,都不会如意。”
圣元微笑着看着他的背影。
“朕愿是你即朕大位。”
“不会的。”夏夷则转回头,最后深深看了他一眼,“这位子,是我自己来拿,并非你给。”
然后他大步跨出门去,落日的金光铺天盖地覆了满身。
圣元的身影仍然隐没在昏暗的宫殿里,他望着那年轻矫健的背影,那样笔直地行于乾坤日月之间,是所有人所能梦想到最好的,天子的模样。
夏夷则行过数道宫门,突然停下脚步。回首重重宫阙,不知是哪一层飞檐钟角迎风低鸣。
他招招手,宫门前有侍卫匆忙跑了过来。“殿下?”
“我问你,”夏夷则望着三清殿的方向,“清和长老,是否正在宫里?”
“不错。长老昨日刚到,圣上说,多事之秋,他心底总不安宁,叫长老来宫里作法驱魔,多待阵子。”
夏夷则笑了,“好,我知道了,去吧。”
他父皇当然还是忌惮他的,才会把他师尊搬出来,叫他记得不可叛父逆君。夏夷则静站了一会儿,忽然一阵清风拂袖,他转过头,清和正迎面而来。
“师尊。”又是数日不见,夏夷则快几步走上前去,眼眸闪亮,“我听说了,你也在。”
清和也在笑,可面色下隐约有些忧虑。“不错,圣上说要驱魔。”说到此处他和夏夷则眼中几乎同时闪过一抹了然的嘲讽。“若是陛下的心魔,那倒也罢了,只是这次……”
伴随着清和的神色突然变得异常郑重,夏夷则听到一个久违的名字。“夷则,你还记得血玲珑么?”
好像有惊雷从天边传来淹没了耳畔,以至于夏夷则听完清和此后所有话也没有回答。他突然想起刚刚同圣元的对话,仿若一语成谶。
是啊,浮生六道,迷恋这天下的,又何止是渺渺俗尘里的王孙或人皇。
“夷则?”听到清和又喊了一声,夏夷则这才嗯了一声。同清和对视一眼,无需多言,二人都想到了更远,更久之后的危机。
清和突然摇摇头,笑了一下,上前一步,攥住夏夷则的手。
“以后的事可以暂且不提,不必太过忧虑。眼前正有一件趣事,夷则不妨一听。”
夏夷则便也笑着点点头,二人广袖相接,衣摆摇曳中,一同穿过了层层宫门,向远处走去。
TBC
第三十五章 35
行至正南门外,夏夷则缓缓停住,转过头,对清和笑道,“师尊,送到此处,便回去吧。”
清和明白他的意思,夏夷则下山时已经言明不愿清和插手夺嫡之事,二人骤然重逢情难自禁,一时无所顾忌,待这一路宫道走过,夏夷则心绪已然平静,终究不会贪恋一时半刻的相伴,不肯再让清和多迈出半步。
见清和神色复杂,眼中深意模糊不清,夏夷则垂下头,声音里透着些无奈,“值此多事之秋,师尊若现身我府,从此朝堂之上,不知又会对师尊有何说法。”
“别人如何说,为师何曾在意过。”清和摇了摇头,有风吹过,头冠上的锦缎飘过肩膀,又缓缓垂落。夏夷则看着他,这是御制的礼衣,设色复杂,盘着银丝暗绣,衬着清和的眉目,于清冽里微微透出些雍容。
夏夷则好似刚刚意识到,其实清和从来都是这皇宫的一部分,作为飘然无端的传闻和揣摩不透的忌惮。
“纵如今你储兵封王,做师尊的,就不能去徒弟府上喝一杯茶么?”清和说得平淡。
夏夷则想再说什么,清和已紧紧攥住他的手,踏出宫门。
正南门外,白马久候,见到夏夷则便长嘶一声,来回徘徊。
夏夷则问,“不知师尊可否赏脸,与徒弟共乘一骑?”
清和一笑,虽是广袖轻袍,转眼间翻身上马却是利索洒脱,转过头时,一只手已伸向夏夷则。
夏夷则接过那只手,一跃而上,跨坐在清和身后,双臂从清和腰侧穿过,轻拽缰绳。
清和本以为他还如幼时那般坐在自己身前,多年之后再次同乘竟换成如此姿势,似被徒弟环抱一般,心中难免有些感慨。然而夏夷则身量确实超过他不少,此刻俯身策马,下巴犹能抵在他肩头,清和想想,那也只能这样了。
夜风扑面,裹着长安的花香和烟火,是叫人眷恋的气息。清和道,“骑慢点罢。”
清和穿着司星的礼衣,夏夷则一身觐见的华服,此刻衣裳重叠,流云相缠,钿花交错,哪里还像是御剑云端高居山峦的清修师徒,分明是游曳人间的一对纨绔。
一瞬间似乎倒置了时光,似此星辰,总是当年风月。
夏夷则闲闲驱马,一颗心跳得并不比纵马快驰时更慢。他胸膛紧贴着清和的后背,便也能听到那人的心跳,在同一个方向,平稳而有力。
二人都不说话,各怀了恍惚的心思,在这山雨欲来的时分,尚抽得出无边闲情,脸上挂着恬适笑意。
清和忽然问,“这是去哪儿?”
夏夷则蓦地一抽马,并不回答,白马已渐渐跑出繁华灯影,一直跑到某条荒凉旧街。
高墙破败,旧纸斑驳,即使借着此刻明亮的月色努力看,也很难从那蛛网密布的门匾上,看清楚曾经金粉何字。
夏夷则能感觉到清和有些颤抖,他勒稳了马,身体微微前倾,缓缓地,不动声色地抱紧了清和。
“师尊,我……我就是想和你一起看看这里,你别不高兴。”
过了一会儿,清和才缓缓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喝了酒变成鲛人那天,我顺着水游出宫,一直游,就到了这里。”
“多亏了师尊留下的封印,我在此休养一夜,无人发觉。”
这一瞬间清和的心情无法形容。好似天际划过一颗璀璨流星,从遥远的源头跋涉而来,穿过漫长寂寞的岁月,而在恰好抬头的此刻,在沉寂的暗夜里,闪耀出片刻的清光。
“原来如此。”清和的声音不知是真正的豁然,还是激流暗涌下压抑着的沉静,“若有所谓命数,也不过如此了。”
夏夷则不知道他想起的是什么,只觉得这样的清和是陌生的,流露着他所不知道的脆弱,他突然有些后悔,“师尊,惹你伤心了,我们走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