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二位妃后本是明争暗斗从来不合,这时却都齐声笑了,跟唱应和——不知三皇子念经本事如何,掐诀又是否像样?他日宫中若有谁三灾两病,可否请三皇子杀只鸡泼碗血做场法事?哦对了,大祭需大舞,三皇子大概只学过跳神,可知六舞为何?
一番调笑不发讥讽贬损,然而那高高在上的女子又端作满脸慈爱,好似不过玩笑。天子不知是无意还是顺势,竟也跟着哈哈一声,看向三儿子,“念唱作法,夷则想来不在话下。”众人便都跟着哄笑起来。
夏夷则起身回话,笑得平静自然。“儿臣学艺不精,只会些小把戏,只怕父皇母后看不上。”
他这样无锋无芒,倒好似果真领悟到道门三味。暗流汹涌中叶灵臻同武灼衣对望一眼,皆在心中感赞,三皇子表面平静恬和,情绪敛而不露,风姿英发又稳重从容,若是这样的人为帝,才叫人觉得不枉为臣。
次日便是大典,筵席早早结束,众人皆得沐浴更衣,虔心准备。夏夷则终于回到房中,窗外鸟雀低鸣,夏夷则回身推窗,飞快摘下雀腿上一枚纸卷。
那是淑妃所书,都是说过许多遍的话,教他切勿与人争锋,万事小心,凡事都要听他师尊的安排,若是觉得委屈,也只能同他师尊说。他母妃又切切嘱咐,如很多年来一直不忘嘱咐的那样,要他不可贪杯,不可流泪。
夏夷则看罢微笑,提笔回信叫她安心。心生想念,便忍不住化了灵力凝于指尖,生生变出一朵小小珊瑚,红艳照人,好似他母妃容颜。然后稍作变幻,又卷入方寸纸页间,在雀鸟腿上重新绑上,抚了抚它背羽,看着它扑腾几下,转眼飞走。
夜色渐渐落下,夏夷则微笑转身,并不知道顷刻后山下传来一声哀鸣,一小汪血泊中那雀腿无力地蹬了最后两下。一朵漂亮的红珊瑚,重重砸落在血污之中。
那人闻到纸上残余灵力,敏锐地皱起眉,若有所思。
“不得贪杯,不得流泪的三皇子……这半妖的气息,倒是有趣。”
而此刻这有趣的三皇子毫无所察,正借着月色,在院落中最后一次练习祭典之舞。
他再次换上了那件盛装,端方纯正的红色穿在他身上有种罕见的明快。他轻轻地提肩,转身,踏步……落了满身雪一样的月色,衬得红衣愈发的绮亮。
转过头,就看到清和不知何时靠在梅树边注视他,似笑非笑的模样。
清和这半日着大礼之装,亦是一身绛红色。夏夷则第一次见他穿这样和暖的颜色,被月光浸湿的脸色也比往日明亮,整个人都生动鲜艳了许多。
夏夷则有些怔忪地看着他,微微歪了头,有恋慕伴着久违的稚气流转在眉目间。
清和缓步走来,笑道,“跳得很好,可是有一件事夷则似乎忘了。”
“祭典并非只你一人,天子要亲身作舞,你只不过是领着众人陪在他身侧,怎好抢了他风头。”
“原来是这样。”
清和轻轻抬起手,向后退了两步,“为师陪你再练一次。”
没有谁说话,二人默契地一点头,便同时转身,踏出了第一个步子。
这是六舞中的第一支舞,《云门》 。
传说此舞为黄帝所做,端正闲雅,虽动亦静,舞步中暗蕴诸般教化礼仪,被奉之为乐舞的最高典范。而到了李朝又有所变化,这一朝风气开明,百姓性情多豪放,又颇受胡风影响,如此风致化在舞步里就是种种热情明快的身姿。便是《云门》这样的礼乐,也不那么缓重,多了些激烈的节奏,于赤色的衣袂间摇曳出一抹幻想的色彩。
夏夷则同清和,就这样一时静,一时动,回旋摇曳看似轻盈随意,又严格遵循着《云门》的章节。夜风来回吹动宽大的衣袖,衣摆旋开又落下,远远看去像两朵暮色里燃烧的流云。
便在这样层层叠叠、月色和衣袂交织的光影里,对视,转身,再回眸。舞乐总有种神奇的魔力,身体先于心而跳动,却能带动心一起优雅地旋转。二人衣袖不时摩擦相触,流水一样,轻轻拂过又不留痕迹,只在眼底偶尔泛起转瞬即逝的波澜。夏夷则想,黄帝他老人家当真发明了不错的东西。
他们就这样轻缓地跳着,又并不单调,从散序,入破,跳到歇拍,每一段都有丰富的情节。到最后夏夷则想,或者可以一直这样跳下去,永不停止——便跳到了最后一段,煞。
节奏突然急促起来,二人步伐来回交错,旋转中衣摆高高地甩开。夏夷则于恍惚眩晕中,蓦然停下。
他定了定身,抬眼去看清和,眼前的师尊略有些薄汗,脸色泛红,正笑着对他点头。“就是这样。”
身体里还有那么一丝意犹未尽,和湿润的发梢缠绕在一起,被脸颊的红潮催动着,便不受控制起来。
夏夷则习惯地点点头,然后下一刻,夏夷则自己也没有预料到,动作先于意识,他已经上前一步,微微偏过头,探身的时候对准了清和的嘴角。
大概只有一片花瓣从树梢落下地上那么短暂,又漫长得好像走过了半辈子。
清和睁开眼看了看往后回身的徒弟,那睫毛扑闪得像绕着火焰边颤抖的飞蛾。
然后夏夷则抿了抿嘴唇,抬起头,坦诚地看着清和。
有那么一刹那夏夷则以为他看到清和犹豫了一下,然而又大概是错觉。清和只是温柔地笑了笑,好像只是同徒弟跳完了一场盛大而圆满的舞。
“早点睡吧。”清和的声音淡淡的,然后转身回去,再没有说什么。
夏夷则自己站在月亮下,浸透了一身银白的光。他站了好一会,终于叹了口气,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难过。
而那一次封山祭祀,因着三皇子的卓然风姿,很多年后还有人深深记得。
他们说,祭典那天三皇子红衣似火,便是天子的明黄也压不住那团火焰之光。那是他们见过最有气势,最叫人称赞的一场祭典。
那天之后南熏笑清和,你的算盘,终究是打错了。
曾经于那高台上,作为陪衬的一角和天子一起祭祀之舞的,是当年的清和。他那时离天子那样近,可心思又避得那样远,执着地高居世外做个浮云道士。那么他唯一的徒弟,继承了他的道业和位置——同样的一幕再次重演,是否能叫世人相信,夏夷则也会长留太华,一心问道。
可清和想起那日少年执着相望又略带张扬的样子,只能摇头。他叹道,我本也不该指望,他真的会继承于我。
那一天高台之上,三皇子声音沉稳而清亮,一字一句地念着祭祀的祷词。
“天地设位而易行乎?其中道在天地,而法立乎无外,二仪四象,阴阳互根;八卦九章,经纬错综神妙;万物气极,殊异雷城。指十二之门吉凶,有在斗柄;列九六之位,生杀攸司……”
众人仰头看着这最年少的皇子,朝阳峰的日光洒在他身上,他面容便在光晕中模糊不清,只剩下一身红衣格外地红。
像火燃起,像血染透。
TBC
第二十二章 22
江夏城这几日颇为喧嚣。不时有高头骏马,或三两相约,或一骑独行,飞尘扬沙疾驰过城门。马上人多为短衣剑袖,作武人打扮,偶尔也有一两位奇装异服,显然来自异域。亦不时有佩刀提剑的护卫拥着车轿远道而来,莫不是衣饰讲究,冠盖华美,一眼望去富贵袭人,又比一般富家更多一分杀伐英武之气。车马所向,尽指城东。
江夏百姓并不觉惊奇,城东叶家是武林世家,恩怨往来,耳读目染,早已看得习惯。纵武林如何风云变化,生还死灭,不过谈资。茶摊小二冷眼旁观,所思所想大不过几个茶钱。已是第三日,远客渐渐稀少,日暮天沉,正是一片萧索寂寞里,官道上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
茶小二抬眼去看,顿时愣住。他揉了揉眼,打量着这刚踏入城门银灰锦衣的公子,只觉得说不出的俊逸出尘。他成日里来来往往看过多少过客,便愈发觉得这人气质不俗。你瞧,那么多远来的武林侠客里,独他这般干净,不带一丝风烟之色,连衣摆上都片尘不染,好像刚从天上落下一般。
那公子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对他笑了笑。这人独自行走江湖,却又年轻得出奇,眼角眉梢里还没留下风尘的痕印,却早早敛去了少年应有的轻狂,取而代之的是坚毅沉着,并着一点隐约的哀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