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真是……”叶灵臻想了想,突然说不出口。眼前所见给他一种十分直观又深刻的感受,他想那样的两个人站在那里,什么都不说,便自有一种般配,好像这世间,再也没有第三个人能真的安放在他们之间。而若是少了其中一个,只余他们任何一人,就陡然空缺了一半,叫人忍不住遗憾唏嘘。
武灼衣等了一会儿,叶灵臻没有说下去,他却好像心有戚戚,轻轻嗯了一声。
清和同夏夷则闲闲站了一会儿,直到那光芒渐渐散去。终于,清和转过头,抬手将夏夷则一缕被山风吹散的头发掖在耳后。
“叶成楼死了。”
话音落在夜色里,没有任何温度,很快就被风吹落了。夏夷则眨了眨眼,没有说话。
他同叶成楼和南宫斐然当年不打不相识,此后未断书信往来,这几年下山办事行走江湖,若得机会,总会相聚一起喝上几杯,渐渐已是颇为相熟的好友。这二位既是绝顶高手,也是武林中颇有分量的人物,无论交游之广泛、消息之迅捷,都给夏夷则很大帮助。如今围绕着储位之争引发的种种较量愈发凶险激烈,这朝堂之上的争斗同江湖暗处的勾缠,又哪里分得开。夏夷则虽一直记得清和的话,未主动想过什么夺位的心思,然而难得有这几个江湖之交暗中提醒,总胜过毫无防备。
叶成楼外号“无双公子”,自诩翩翩浊世佳公子,很少与人交恶,那无双二字用来形容他身手,并非徒有虚名。且他有“天下第二”南宫斐然这样的朋友,不容易被人暗算。能杀死叶成楼,难说是怎样厉害的角色,而这背后的动机,更叫人不得不深思。
清和见他久久无言,知道他已经在心里想了个来回。叹了口气,清和道,“是血玲珑罗刹。”
夏夷则点头,与他猜的一样,当今江湖风头正劲的便是此人。而血玲珑杀人不需要理由,无非四个字,拿钱换命。
有人要买叶成楼的命,又或者,有人要折断他还未丰满的羽翼。
纵然他这两年行走江湖已经见过许多风雨,此刻这久违的杀意再一次逼近自己,还是难免有些怨愤。然而他最是善于控制自己情绪,千言万语都划着喉咙吞在肚子里,抬起头时,只是同清和苦笑了一下。
清和默然叹息,摸了摸他脸颊。夏夷则便轻轻攥住清和的手,让自己的脸贴在师尊的手心里,贴得更久一点。
四目相对中便很有些温暖和爱怜脉脉流动。这两年夏夷则骤然长大,对清和的感情也跟着成熟许多,便是没有戳破,也一天天地更加自然地爱恋着。
终于夏夷则放下清和的手,笑了笑,转过身来,向不远处山道上喊了一声。
“二位远道而来,辛苦了。”
叶灵臻还算机灵,马上反应过来,拽着一时惊住的武灼衣往前走了几步。定了定,二人坦然拱手相拜。
“在下武灼衣。见过三殿下,诀微长老。”
“在下叶灵臻。三殿下,诀微长老,今晚好月色。”
这二位名头并不陌生,都是随着圣元帝一同祭天而来的朝臣。清和微微一笑,“既是朝中贵客,想来是太华照顾不周,未能及时相迎。”
武灼衣忙道,“真人说笑了,本是我二人不请自到。在下同灵臻恰好得闲,提前两日上山,也算偷得片刻闲情,想好好领略太华风采。”
夏夷则抬眸看他,点点头。“那二位自便,我与师尊不打扰了。”
武叶二人亦微笑点头,目送这一对师徒离开。转身时夏夷则突然听到叶灵臻道,“仙气凝三岭,和风扇八荒——三殿下好气魄。”
夏夷则侧头再看了看他二人。江陵武家,他在心中迅速地回忆了一番,也许是出于天生的政治直觉,也许是惺惺相惜的本能——他笑了一下。
TBC
第二十一章 21
三日后,天子率群臣驾临太华。仪仗绵延,车马相接,长队如龙如川,惊起四方鸟兽。早有礼官同亲卫队先行与太华诸事交接,清山探路,御驾未至帝王之气已扑面而来。
女祖已闭关出世,长老中又有不少女弟子,此等场合顾及天子身后的凡俗忌讳,不宜抛头露面。余下几位太过年长,仙风道骨,招牌一般挂着镇山便好,唯清和正值当事之年,又见惯荣华,行事八面玲珑。于是诸般繁琐,迎来送往,都当仁不让落在这诀微长老头上。
夏夷则正换好新装,清和终于得闲坐下,一改往日气定神闲,仰头将徒弟递来的茶一口饮尽。夏夷则忍不住抱怨一声,“他倒是好大的排场,把师尊累成这样。”
清和摇头训他,“他是当今天子,诸般礼制自有讲究,理当如此。” 夏夷则点头不言,便听到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还没回头去看,南熏的话音就爽利地响起。
“当徒弟的心疼师父,倒嘀咕起自己亲爹了。夷则,你这么卖乖,你师父可不领情。”夏夷则一窘,被堵得无话可说。南熏哈哈一笑,看清和瞥了自己一眼,便上下将清和打量一番,感叹起来。
“我太华果真不养闲人,瞧,连清和这酒囊,这几天瘦得连下巴都尖了。师祖她老人家打得好算盘,到底没白收你,居然中用得很。”
清和摇头苦笑,自顾斟茶不理她。南熏一转头,这才看清楚一身华服的夏夷则,看得骤然愣住,眨着眼,一时间竟是说不出话来。
夏夷则被她看得不好意思,清和终于咳了两下,出声唤他。“夷则,过来。” 扯过了徒弟,抬起头仔细端详了一会,伸手轻轻抚平衣襟上的褶皱,又理了理层层繁复的领子。“衣服很合适。”
夏夷则勾起嘴角,冲他师尊一笑。
南熏愣回了神,指着夏夷则一身盛装惊问:“怎么,你要让夷则领跳祀礼之舞?那你呢?”
清和理所当然道,“夷则是我弟子,如今也到了出师的年纪。我么,年岁大了,这种事自然留给徒弟。——我诀微门下,只他一人,也只能是他了。”
南熏又看了看夏夷则,“倒不是不行。可他到底是……到底是三皇子。”
她本要说那到底是半妖之身,如何能上得祭坛通达神祗,想着夷则就在身边便赶紧咽下,又借口皇子的身份去提醒。而三皇子几个字一出口,她就晓得了清和的用意,蓦然停住,所有所思地看着清和,二人对视片刻,不复多言。
便有那么一刹那微妙的静,又被夏夷则打破。他微笑着指了指清和,又指了指自己,道:“可我,也是师尊的徒弟。”
清和回过头,深深看了他一眼,笑着点点头,什么也没说。
南熏看向夏夷则的目光便带了些哀悯。她想,他这样懂事,可是他什么都不知道。
她再次好好打量了一番崭新华服的三皇子,笑起来,真心叹了一句,“是人靠衣装还是夷则本就生得好……总之这风流模样不愧是清和的徒弟。江山代有人才出,清和,夷则比的过你当年。”
清和高兴地笑起来,“是吗。”
圣元帝终于率群臣抵至山脚。清和一身盛装早早候于山门,身后是上千弟子肃穆而立,待见到帝驾,都随着清和倾身行礼。
夏夷则也在众人之中,俯身跪拜,行君父大礼。他默默看着此刻场景,看着他师尊俯身的背影,心底突然就燃了一团火,血液隐隐地沸腾起来。
这就是天子——可以轻易让太华倾山相迎,让他师尊俯首归尘,这人世间至高无上的权力。
他知道心中有什么在热血中苏醒、腾飞、蠢蠢欲动。
筵席之上夏夷则跟着清和坐在稍远的地方。他二位兄长的母亲皆身份贵重,便是祭天这样的大事也被允伴驾,他母妃却没有这个资格。夏夷则早就看得明白,可看得再明白,此刻见他二位兄长得伴母亲左右,天伦融洽,心中隐痛仍是只多不少。
然而对着父君和朝臣,夏夷则面色不改毫分,恭敬中带着和悦欢喜。清和拿余光看他虚假笑意,想这孩子城府未免太深。这性子本不为他所喜,却也明白求仁得仁,世情如人饮水,若他甘愿如此,冷暖自有他尝,旁人无话可说。此刻终究觉得那笑意太过扎眼,心中难免阵痛。
席半大皇子突然开口,指着自家三弟说,尚未见过三弟作道家打扮,如此看来,竟比锦衣绸缎更适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