潺潺溪水映出了他的衣饰与容貌,但他想看到的并不是自己的脸。当他唤来自己的长刀,佩于腰间,他学着源赖光旧时的步伐大步向前,步幅与步速分毫不差,手臂摆动的频率和力度也同源赖光一模一样。如果他将头顶双角隐藏,再穿一双跟更高的木屐,他的倒影宛如源赖光还在世间。
可他毕竟不是源赖光,那狡猾的人类早已抛下他,选择了独属于人类的尽头和远方。当他俯视倒映在水面上的自己,他没有看到源赖光桀骜而自信的神情,而是一张泪流满面的大花脸,他终究无法凭回忆撑起源赖光的旧衣,他的前主人举世无双,他再怎么努力也学不像他。
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能回到源赖光走下神道的那一天,他将不再故作矜持地等待。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他将选择一跃而下,冲向那位老人,一脚踢开百无一用的童子切安纲,让自己充当他的拐杖,成为他的支撑与依靠。
“——我不能等待,我没有等待的时间。”鬼切从回忆中脱身而出的刹那,就连珠炮似地对晴明说,“源赖光可以等我,我却不能等赖光,因为我是刀,赖光是人类的小孩,刀可重铸,向死而生,人之子却会以刀根本追不上的速度长大。赖光会变老,会弯腰驼背,会走不动路,会又一次死掉,被食腐之虫啃食殆尽,而我永远都是这副模样。”
“源赖光曾教我兵书,他说‘欲擒故纵之计甚为奥妙,然天下妖魔肆掠,人间危在旦夕,吾等武者还是以斩立决为佳’,他还说‘等有合适时机,再尝试此计不迟’——我本想用他一直向往却从未用过的谋略对付赖光,但现在我改变主意了。”
“去他的‘欲擒故纵’!我才不要放开赖光,他一步都不能离开我!我要擒住他,捉拿他,打碎他所有自杀的企图,让他只准生,不能死!即便他不愿跟我去大江山,我还记得黄泉之境的路怎么走,我要把他关去那里,用源赖光曾束缚我的锁链结结实实地捆绑他,我还要洗去他身为人之子的记忆,我还要在他心头也种上血契,我要让他成为妖怪的孩子,我的孩子——他是我的!”
在鬼切拔身而起的瞬间,晴明一声暴喝:“言灵·缚!”
老迈的大阴阳师冲上去就是一记耳光,将鬼切抽得尖耳都开始嗡鸣,“你疯了吗,你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吗?!”晴明气得声音都变了腔调,脸上的老年斑随皱纹一起愤怒地扭曲,“黄泉之境?洗去记忆?血契?你竟然想将赖光推向你所经历过的火坑?你竟然要拿源赖光曾用过的那些下三滥的手段,去戕害一个连刀都挥不动的小孩子?你竟然活成了你最恨的源赖光的模样!你还配称自己是守护大江山的大妖吗,鬼切!”
怒火中烧的老者语速飞快地吟咒,手速更快地结印,往鬼切身上投下一圈又一圈的禁制,“蠢小子,给我老实待在这里,好好反省!我会亲自去寻赖光,将他送得远远地,而你!没有我的允许,不准接近赖光一步!”
大阴阳师猛一个振袖,一张禁言符就从袖口飞出,不偏不倚地黏上了鬼切的嘴,将他疯狂的反诘与抵抗尽数镇压。“我不会把友人的转世交给你这样危险的家伙,要么虚心改正,要么死心放弃,你只能二选一,鬼切。”
完全无视大妖毫无悔过之意的挣扎,晴明板起脸,负手离去,却在打开拉门的一刹那,差点撞上两只埋头猛冲的天邪鬼。
“呜啦!是晴明老爷唉!”被撞飞的天邪鬼绿一骨碌就从地上爬起,他凑近半开的拉门,贼头贼脑地往里张望,“鬼切老大在?不在?在不在?在是不在?我们给老大带来了能让他高兴起来的好东西!”
自己没倒,反倒把晴明的脑门磕了个生疼的天邪鬼赤低吼了两声,含混地附和天邪鬼绿:“好、好、好东西!”
这两位不请自来的小妖简直令晴明莫名其妙,他以指尖揉了揉前额,头疼道:“我认得你们,居住在大江山的两位天邪鬼。自从鬼切出手救过你们,你们就一直想当他的小跟班,时不时尾随他,每每做些让他暴躁的蠢事……两位来我这里有何贵干?如你们所见,我正在关鬼切的禁闭,别想着能帮助你们的老大越狱。”
晴明毫不客气地踢开扒拉着门扉的天邪鬼绿,小妖“嗷”地捂住屁股,不满地嚷嚷起来:“说谁蠢呢!说我吗?说你吗?说他吗?说鬼切老大吗?哼哼!反正我不蠢!我在半路上遇见鬼切老大,看他低头不开心,又在说什么‘赖光不要我’、‘源赖光竟然不要我’、‘我要杀了他’‘我要让他偿还欠我的东西’——嗬!然后鬼切老大就不理我们,自己走掉啦!但我不蠢,我知道老大不开心,我也不开心,我当然要想办法让鬼切老大开心啊!”
天邪鬼赤随即嚎了两声,颠三倒四道:“源赖光!杀!鬼切老大!开心!偿还!偿还!偿还!”
晴明心中的不安登时攀上了顶峰,但天邪鬼绿紧接着的嬉笑却让他所有的侥幸砸落谷底,“我不蠢,我知道‘源赖光’!我听说过!那是老大的仇人,是个很坏的家伙!他砍过鬼王的右胳膊,还用瘴气炸开过老大的左眼!呜哇哇哇,可恶啊,可恶啊!他是不是很坏,是?不是?是不是?是!我就把他的右胳膊和左眼弄了下来,带给老大,让他高兴起来!”
天邪鬼绿自鸣得意地蹦蹦跳跳,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搞混了曾经那场大江山之战的真相。红色小山般伫立在旁的天邪鬼赤则一边咆哮“偿还!偿还!偿还!”一边解下了围绕着粗脖子的布兜,从那脏兮兮的布中抖落一片血水,抖出一条纤细的小小手臂,和一只赤色虹膜的眼珠——
总共两样还散发出温热气息的人体分离物。
晴明盯着脚边逐渐漫延的血泊,藕节似的小手臂与琉璃珠般的眼球,抬手紧紧攥住了胸前的衣襟,“不……”他那苍老的心脏跳得如此之快,似乎要破腔而出,令他命丧当场,他忍耐着极致的心绞痛,用干枯的声音轻唤旧时冤家的名字,“……赖光,赖光啊。”
老人在下一个瞬间就越过两只天邪鬼,像他年轻时那般开始奔跑,他朝天空大喊:“梦山之主,速来!”
“晴明大人!”他的白狐式神刹时便落到他脚边,将他拱上了自己的背脊,“小白,闻闻我身上的血味,去找赖光!快!快!”
白狐腾身而起,几个跃步就跳出了庭院,那优美的大妖姿态令在后围观的两只天邪鬼眼睛都发直了,“哇啊啊,会飞,会飞唉!鬼切老大都不会飞,他却会飞哎!”
两位小妖昂高短粗的脖颈,将手搭在眼前,试图看清梦山之主的云上之姿,然而一声轰然跪地的重响却在他们身后炸起,吓得他们赶紧回头,“哎呦是谁是谁是谁是、是鬼切老大啊!”
天邪鬼绿和天邪鬼赤见鬼切跪在地上,低着头,看着他们带来的两样“好东西”,还以为他们敬爱的大妖终于能露出开心的笑容了,怎料——“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在他们心目中仅次于鬼王的大妖怪,竟然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嚎,还是对着那两样“好东西”?
他们看着大妖又是撕扯头发,又是以头抢地,又是扇自己的耳光,又是将自己的脖颈都抓挠出了血丝——“鬼切老大怎么更不高兴了?难道是那坏家伙偿还得还不够?”
天邪鬼绿与天邪鬼赤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在内心埋怨起对方来:早知一只眼睛和一条胳膊不够,就该把那“源赖光”的两只眼睛都挖出来,两条胳膊都砍下来嘛!
也许凑成一对一对的,才算“偿还够”,而“偿还够”了,鬼切老大就能开心起来了?
第十章
无声逼近的死亡就像罩向山间的夜色,又像是那妖怪武士向他俯身时,垂落双鬓的两绺黑发,赖光的痛感逐渐麻木,他在昏昏欲睡中慢慢感知不到疼痛。
他聆听着自己缓缓衰竭的心跳,以及血液在身下草地上汩汩扩散的声音,脑海中不断闪回的,仍是那两个妖怪挖出他眼球、扯断他胳膊的断续画面。
在文殊菩萨的庙中,慈蔼的爷爷曾教过他一些常见的妖怪的名字,他知道袭向他的是两只天邪鬼,绿色的是“天邪鬼绿”,红色的就是“天邪鬼赤”,但自从大阴阳师安倍晴明亲自镇守平安京,像天邪鬼那样的低等妖怪绝不敢在白天现身,更不敢贸然伤害京都的居民,可为何——他就是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