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妖见他那般,无法克制声音中的颤抖:“赖、赖光……你,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少年听见了大妖的话,但仅是微微回眸,一言不发。大妖只得心一横,脱口而出:“你梦见了什么?”
途径山崖的长风吹荡,少年的表情冷硬如冬,像是大江山最恐惧的那个旧梦。即使他未曾回答,大妖却已清楚那个回答了。
自从梦见源赖光带走赖光,鬼切便患上了严重的疑心病,总觉得半妖少年一离开他三步远,就是听信了源赖光的蛊惑,要自他的身边远走高飞,回源家卖命终生。
“赖光,看着我的眼睛。”大妖隔三差五就会紧紧扣住少年的双肩,固执而偏执地问他同样一个问题:“源家对你不坏吗?大江山对你不好吗?你会离开我吗?你会吗?”
刚开始,赖光还会耐心地回答:“坏。好。不会。不会。”但鬼切反反复复的次数一多,少年的脾气上来,便不耐烦:“我不喜欢你问我问题的语气,鬼切。离开哪里,留在哪里,选择哪里,放弃哪里,都由我说了算,不许你插手。”
他那叛逆的回答犹如火上浇油,令本就焦虑的鬼切倍加胆战心惊。而更糟糕的是,赖光在那场梦后,似乎凭空就多了许多秘密,他不再与他的刀无话不说,反倒不时陷入若有所思的情状,甚至突然就露出神秘的微笑,仿佛在与脑海中的某人窃窃私语。
鬼切恨不得拽住他的双手就问他:“你是不是在与源赖光说话?他是不是骗你源家很好,既清廉又高洁,是个正义凛然的家族?他有没有诱惑你回源家?或者是逼迫你?有没有啊赖光,到底有没有!”
但大妖也发现自己越是纠缠于“不要回源家”不放,赖光越觉得他啰嗦,少年甚至在忍无可忍后冷淡道:“我没必要将每个梦的内容都告知于你,也没必要向你解释我的每个想法。即便你是我的刀,我也讨厌受你所控制。不如这样吧,鬼切,我们分开一段时间,我需要安静,而你,需要冷静。”
少年毅然决然地搬离了鬼切的小屋,热情的大江山众妖纷纷邀请他借宿,他仍是“大江山的孩子”,却不再是“鬼切的重宝”,令大妖轰然心碎。
大妖是真的不明白,为何所有家伙都不怀好意,偏要来抢他的赖光?难道那些家伙都眼瞎,没看见赖光眼中他的徽印、臂上他的妖纹?而且更重要的,是赖光的血脉相连者仅此唯一,那便是他!在赖光血管中奔流不断的,有一半是他的血!
大妖越想越憋屈,越想越懊恼。所谓烦躁之时,喝凉水都塞牙缝,独守一室的他恨恨地磨牙,急于找到愤怒的发泄口,终于,在咒骂了某位逝者无数次后,他想到了新的迁怒对象——平安京的大阴阳师,安倍晴明。
抱着兴师问罪的心,鬼切从大江山杀至平安京,闯入了晴明的庭院。但也不算是完全意义上的“闯”,因为晴明并不在家,而据留守的小纸人战战兢兢的汇报,晴明至少得傍晚才归。
鬼切抬眼一瞧正当头的冬日暖阳,瘪了瘪嘴,开始漫无目的地在庭院内闲逛。
逛着逛着,他就晃到了晴明的书房,这令他俶尔想起自己就是在一个深秋的月夜造访晴明,为替年迈的大阴阳师取避寒的外衣,阴差阳错走进了书房,看见了那封让他得知旧主人的转世之所在的信笺。
不过七年之前,却恍如隔世。他不禁后怕,如果自己未曾突发善心、为晴明取外衣,如果自己未曾走进书房、拾起那封信笺,那他是否要错过这一世的“赖光”?他是否会一无所有,独拥“至强之刃”的名号,在无尽的追忆与痛苦中虚耗一生,直至孤独终老?
幸好他突发善心,幸好他走进了书房,不过幸中至幸的,还是他与赖光重逢,那个小雪人般的孩子让他从一无所有变得拥有了一切。
怀着对过往的感慨,鬼切悄声走进了故地。晴明的书房因有式神每日打扫而异常整洁,但一只摆在书桌角落的莲花水碗却极为突兀地散发出微弱红光,当即便吸引了鬼切的注意。
大妖走向那只小水碗,垂眸一瞥,见碗中游着一条指甲大小的鱼苗。那小鱼柔软轻盈,通体雪白,唯独在右侧额前有一抹隐隐生光的红色,令鬼切一瞧就想到了赖光,情不自禁地伸出了手指,朝它轻轻一触——
在接触小鱼的瞬间,大妖就被拉进了一段回忆,那是属于书房的主人晴明的回忆,而那条小鱼,正如赖光的左眼,也被阴阳术赋予了容纳记忆之效。
大妖毕竟曾在源家经历过术法之训,又曾受源赖光那等名师指点,他在短暂的吃惊后迅速冷静,决定不动声色地看完这段回忆,以晴明的视角,重新经历某段过往。
第二十五章
晴明孤身抵达了源氏家主独居的庭院,微冷的阳光就像蒙尘的过往般漫流在心头。“咚咚。”他屈指扣响门扉,不待房间主人回话就推开了拉门,“赖光,把幻术收起来,是我。”
大阴阳师反手关门,动作缓慢。他听见房间主人混合了鼻音的一声轻笑,看见眼前整洁明亮的房间因为幻术的陡然被撤,瞬间转为血迹四溅、血衣凌乱、苦药味也压不住血腥气的可怖牢笼,而房间的主人正倚着墙角空荡荡的刀架,头颅半垂,银发被血垢所粘黏。在早春阴冷的房间内,他席地而坐,屈起了一条腿,并没有刻意去擦嘴角仍在滑落的鲜血。
“你应该躺下,而非这样胡乱动弹,还嫌诅咒侵蚀的速度不够快吗?”晴明压低了声音,将拉门彻底闭拢,并指尖一点身后的门纱,于刹那就为源氏家主的房间施加了三重结界,用于隐人耳目,足够固若金汤,“我听说鬼切在学酿酒,大概是想给你个惊喜……你不是曾抱怨从未收到过鬼切的礼物?至少撑到那时候,也算了却一桩心愿。”
但仰面凝视晴明的老者却勾了勾一侧的嘴角,露出了带有些许嘲讽之意的微笑,“大阴阳师晴明,虽然你外貌变化甚少,但好歹也与我同为悬车之年,怎么,眼力比我衰退得还厉害?看不出我是回光返照才能像现在这样坐起?”
老人语气尖刻,既有对晴明习惯性的讽刺,又充满了对自身处境的满不在乎,“我时间紧迫,叫你来是为了交代后事。有件东西想托付给你,晴明。”他向左手边瞥了一眼,而后将视线转回故友,“就是这只木匣,别傻站着,过来拿。”
虽处油尽灯枯的至暗时刻,老人还是散发出岁月沉淀的凛凛威严,但身为他多年恶友的晴明怎能不知,他连拾起一只木匣的力气都没有了,所以才刻意拿捏出命令的语气,让死对头自己“过来拿”。
“常言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可你为何说话还是这么损?源赖光啊源赖光,我怎么就摊上了你这么个混账朋友。”晴明边嘀咕边走向一身血污的故友,在他面前跪坐,伸指拾起了故友手边的木匣,打开后便陷入了沉思,默然不语。
源赖光则好整以暇地等待他先发话,并在心脏苟且偷生般的艰难鼓动下咳嗽了两声,又呕出一口胸腔内的淤血,颜色已是“诅咒”深化至无可救药地步的近似乌黑。
“这颗眼球,是为鬼切准备的吧。但你是不是老眼昏花了?这虹膜上的纹样并非源氏的龙胆纹。”晴明掂了掂木匣,耐心地等待源赖光吐掉口中的血水,用嘶哑的声音一字一顿地回复:“咳……没弄错。鬼切已不再是源家的刀,他属于他自己。”
但晴明蹙起眉峰,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依旧是满脸的不赞同,“这颗眼球上,凝聚了你最后的清净之力。如鬼切再遇棘手的瘴气,这颗眼球将持续为其净化,直至你遗留的灵力消耗殆尽。不过,你……”
“年轻时的旧伤复发且恶化,经年杀孽引致侵蚀精神与肉身的双重咒怨,你本来状态就奇差,灵力也枯竭至极,还得分神维持幻术,不让家里人察觉到你的这副惨状——都这种时候了,还有闲心为鬼切杞人忧天?那孩子如今可是叱咤风云的大妖怪,寻常瘴毒根本无法近他的身,你这点微不足道的灵力——”晴明的责怪在看到老人灼如赤血的瞳色时戛然而止,转为一声重重的叹息,“赖光……老友。你留给鬼切的东西再好,都算是‘遗物’,他绝不会喜欢。为何不试着活下来,亲手交给他?你瞧,你甚至为他设计了独属于他的徽印,他肯定高兴得一蹦三尺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