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光话音刚落,本想背起手,抬起下颌,摆出副老成的样子等待鬼王的夸奖,怎料鬼王“嗖”地伸出大手,一把按住他的脑袋,旋风般就将他的头发揉乱,让他狼狈地披头散发,眼睛都被银丝遮挡,看不见了东西。
酒吞不待鬼切阻拦就将小男孩拦腰捞起,“哈哈”大笑地往天上抛,接了又抛,接住再抛,边抛边乐道:“又给了本大爷一个小惊吓啊,不错!这点子很带劲!够有趣!你真是越来越像个男人了,不愧是我大江山养出的小家伙!”
赖光在半空中露出了微笑,于最后一次落下时用了个小小的术法,让自己的身体轻如落叶,飘至和鬼王抢了半天主人也没抢着的鬼切怀中。
他抬手揽住爱刀的脖颈,端着语气,小大人般对鬼王说:“我要连酒吞叔叔和赖光公一起超越。那一天很快就到了,等着吧,鬼王。”
酒吞与鬼切飞快地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勾起了嘴角。
第二十三章
自在大江山安家后,赖光总不见长个,他自己非常着急,每天都对着鬼兵部比划身高,但大江山众妖乐见他那么副软软小小、能被轻易圈在臂弯中的样子,每每安慰他“别急别急,总会长高的”,神情都颇为虚伪。
就连赖光信任之至的鬼切,都打从心底里觉得小主人不要长高比较好,毕竟看着那小雪团子大喊一声“鬼影闪!”然后冲进自己怀里的情景——不要更可爱了好吗。
但某些大妖就是心直口快,非得直言不讳地戳中小男孩的伤心事,譬如罗生门之鬼。有好几次,赖光都气得让妖兵们叠罗汉,他自己则爬到罗汉顶,居高临下地冲茨木怒道:“笨蛋茨木叔叔!你就算把酒吞叔叔扛在肩膀上,也没我高!快认输!快点!”
然而,如此过了五年有余,赖光小不点的外貌突然开始变化。首当其冲就是身高,小男孩身量的抽长仿若雨后青竹,在一夜之间就出落得俏立,那亭亭的姿态又带有利刃的锋锐,如似镜光羽影,令无尽阴霾霎时雪亮。
擅制新衣的小袖之手提高了到访大江山的频率,鬼切也学会了如何帮助小主人度过生长痛:除却小腿、膝盖,还有前额,缘于赖光的前额长出了两只小小的红色鬼角,反反复复地又疼又痒,让小男孩——如今是少年——总想伸手去挠,但总被鬼切挡住指尖,而后由舌头代替手指,轻柔地舔舐。
鬼切对此义正辞严:“鬼族的唾液既可止痒,又能止痛。还请赖光不要见怪。”
少年一听就挑了挑眉,褪去孩童软肉的清隽五官越来越像少时的源赖光,“哦,是吗。那我的唾液应该也有此效果。多谢,我自己来即可,今后不必再麻烦你了,吾刀。”
鬼切一听就怏了,整只妖都丧了下去。但鬼角长在赖光头上,既似小荷尖尖,又如柔嫩的菱角,实在是可爱得扎眼,让鬼切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手,导致隔三差五就被主人训斥、责罚、关禁闭,但大妖总能凭借良好的心态与厚脸皮甘之若饴。
不过偶尔,大妖也会想,当初自己以少年之姿重生,大约也在如今赖光这般年纪,源赖光素来厌恶妖鬼面貌,却也会冷不丁地伸出指尖,碰一碰他幼小的红色鬼角——他那时又是怎么做的呢?他对源赖光龇牙咧嘴,用尖利的指甲划破源赖光的手背,他将对“至强之境”的追求塞满了自己的心,以为那样就能将源赖光挤出去,但他完全没有意识到随着他的成长与强大,源赖光在日复一日的衰老。
终于,他抵达了“至强之境”,年少轻狂,意气风发,回复了大妖的潇洒模样。当他终于洋洋自得地回望,想向源赖光炫耀自己的成就,那个遥遥眺望他背影的孤独男人早就不在了。
他这才明白为何有人要将至爱献祭,才能获得至强。他甚至在自证强大的过程中记不清了源赖光的脸,缘于他自跟随在源赖光身后、只能凝视他的背影,到远远地赶超他、一刻也不回头,他竟在漫长的妖生中极少目睹源赖光正面的容貌。
当他疯狂地往回赶,等待他的唯有一具冰冷的棺木。他那小小的鬼角早已长大,但不再有人冒着被割伤手背的痛楚,向他伸出触碰的手。
如果说过去的遗憾都是他自酿的苦果,他怎能不使尽一切手段,也要弥补昔日的遗憾。好在赖光既不是他过去的主人,更不是过去的他,如果他为摸不到赖光的鬼角而食不下咽、闷闷不乐、持续时间过久,半妖少年会轻轻叹气,主动上前,牵起他的手指,“……三日一次。”
“主人,半日一次可以吗?”
“……两日一次。”
“主人,一日一次可以吗?”
“鬼切,你不要得寸进尺。”
“是,主人,那么一日半一次可以吗?”
“……随你。”
他将主人环进怀中,忙不迭地伸出了手指,而他的主人叹息着低下了头。在他抚摸那对幼小的鬼角时,他听见主人似乎带着笑音,慵懒道:“抓紧时间,鬼切,我很快就要找到用幻术隐藏这对鬼角的方法了。”
他浑身僵硬,傻了半天。终于在他的主人数次询问后深吸一口气,张嘴就咬上了那对惹人怜爱的红色鬼角。
——既然时间不够,还是得寸进尺吧。
第二十四章
本以为这既安适而喜乐的日子能永远持续,晴明的一封来信却打破了鬼切内心的宁静。
晴明在信中道:“别忘了与我之约。三年后,赖光行冠礼的那一天,让他独自来见我。到了那一天,由赖光自己做出选择,究竟是回归人类的平安京,还是继续留在妖鬼的大江山。”
“三年转瞬即逝,你也好好准备吧,鬼切。”
刀的付丧神并没有忘记那个约定,但他面无表情地把信撕成了碎片,将“予其选择”一事深深藏进了心底,压根没告诉赖光。
但在他销毁信笺的当夜,他就做了一个极为不详的梦。
他梦见一个银发白衣的高俊男人牵着他的小主人的手,不紧不慢地走在他的前方,似乎要将他的小主人带往遥不可及之处。他立刻就尝试追赶,大喊赖光的名字,但他怎样都无法缩短与那银发男人和赖光的距离。
“主人!赖光!主人——”他急得发疯,脚下如飞,内心油然而生一丝尖锐的恐惧。“等等我,赖光!你要去哪里?为什么不带上我——”他用尽了全力,但还是离那银发男人、那半妖少年越来越远,他内心的恐怖随着眼前之景的出现抵达了巅峰,那竟是如迷宫铁城一般的源氏主宅!
他即刻就心如悬镜,明白了一切:那个银发白衣的男人、源赖光,要将他的小主人带回源家,他竟连自己的转世都不放过,仍要逼迫赖光背负源氏之姓!
他又急又怒,在梦中也拔刀出鞘,他眼中的赤红像是能滴下眼眶,他冲那银色长发男人怒吼:“快放开他,源赖光!他不姓源,他是我的!别将我的小孩带走!”
就算隔着那般遥远的距离,他仍听见了源赖光低沉的声音:“鬼切。”他看见白衣男人伸手捂住了赖光的双耳,回眸就露出了他所熟悉的似笑非笑的神情,对他既冷酷又温柔地说:“我曾给予你选择的自由,但反之,不可。”
“你能拥有真正自由的新生,但我,不可。”
“这孩子即便因你之血而成半妖,也要回归源家,做一把守护人类的斩鬼之刀。”
“我欠源家的,由‘我’偿还,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源赖光最后笑了笑,收回了视线。他重新牵起少年的手,带着他一步步踏进了源氏漆色的大门,鲜红的龙胆徽纹在他们脚下绽放,但绝不是步步生莲,反倒更像是重蹈一条鬼神皆斩的肃清之路,在腥风血雨的杀戮中博取荣光。
“不要!源——”他在梦中尖叫,又在现实中猛地惊醒。他被浑身冷汗浸透了后背,但抬手一摸身旁,却赫然发现总喜欢搂着他胳膊睡的赖光不见了!
“主人!”他吓得险些翻下床,但这种时候还顾得了什么礼仪与矜持吗?“主人!赖光!你在哪里!”他冲出小屋,循着半妖少年体内、他的血的气息越追越远,终于,他在一道高高的山崖旁找到了赖光,而少年正呆呆眺望着远方,目光如归鸟一般穿透了漆黑的夜色——他正望向平安京、源家、人类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