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驶出了三丈远,他才吩咐道:“命人去查查水帘楼前的那位黄衣姑娘。”
车夫应了一声,他这才阖上眼,让自己陷入到那段回忆中。
他还记得她的名字,小雯,在新来的那一批中是最倔强的一个,所以和他一样,受的折磨也是最多的。时间久了,任是那么高的气性也渐渐被磨平,她学会了妥协,学会了低声下气,为了活命甚至敢来□□他,只为寻求一丝庇护。当然,做这种事情的并不只有她一个,可成功了的,却只有这么一个。
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他们曾经在黑暗里相互取暖,却不能在青天白日下光明正大地相见。
他甚至不知道要如何处置这个女子,毕竟她意味着罪恶、污秽和不光彩,那是他人生中最不该出现的一笔。
那段过去,穷尽一生他也不愿意让别人知晓。
第2章 002
马车在丞相府门前悠悠停下,丞相沈自修亲自等在门前的石狮子旁,一看到沈素从马车上下来,瞬间做出一副老泪纵横的模样,急匆匆地上前,一把抱住他:“素儿啊,你终于肯回京了,想死爹了哟!”
门外乌泱泱一片侍婢仆从,听闻此言,面上都微微一抽。
待他终于平静下来,沈素这才推开三步,俯身作揖,声音清润温文:“拜见父亲大人。”
“快起来!快起来!”沈自修扶起他,仔细打量了片刻,心疼道,“素儿,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沈素适时地轻咳两声,沈自修眼中的心疼之色更甚:“是我辜负了你娘的嘱托啊,都没有照顾好你,来来来,孩子,咱们回家。”
“父亲大人言重了。”
沈自修这才扶着沈素迈进丞相府,关切地问:“素儿啊,今日的药服了吗?路上可还平顺?六公主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了,你可不要放在心上,天涯何处无芳草,咱们家又不是非得和皇室攀亲。”
“父亲所言甚是。”他依然是一副不咸不淡的口吻。
沈自修开始长吁短叹起来:“我苦命的素儿啊,年纪轻轻怎么染上这种不知名的病?咱们家是得给你冲冲喜了。”
“冲喜?”沈素微微蹙眉,下意识拒绝道,“父亲,孩儿这副模样,还是不要耽误人家姑娘了。”
沈自修不赞同道:“这叫什么话,况且你爹我已经有物色好的姑娘了。”
沈素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问道:“是谁?”
他爹面露得色:“爹为你挑选的绝对是闺秀中的闺秀,瑾阳翁主苏明依你知道吗?”
瑾阳翁主?他在记忆里努力搜寻,怎么也想不起京城里还有这么一号人物。不过既然有翁主的封号,想必应该是哪位公主的女儿。
“你不知道也正常啊,当年你出京时,她才十四岁,还养在深闺呢,”沈自修感叹道,“不过在你走后的那两年中,她是长安风头最劲的少女,连你那冤家六公主都被她生生压了一头。”
他强调道:“父亲,六公主和孩儿没有半分关系。”
沈自修点头:“知道了,知道了,这不正说着瑾阳翁主吗,她是清河长公主与苏驸马的独生爱女,陛下的亲外甥女,自小便被太后娘娘捧在手心,可谓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你若是娶了她,哈哈哈哈哈……”
沈素有些头疼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忍不住打断他的美梦:“我这样的条件,清河长公主如何肯将爱女下嫁?”
“这你就不知道了,”沈自修顿了顿,“这位瑾阳翁主虽然千般好万般好,可年纪稍微大了些,如今都十九岁了,你说公主能不急嘛?我前些时日同苏驸马提起这件事,他似乎也有那么些意思。”
有那么些意思,就是说不是板上钉钉的事情,那他完全不必忧心,说不定全是他爹的臆想。
他已经能想象这位瑾阳翁主是副什么模样,自小被千珍万宠长大的女孩,必然是娇纵跋扈、不谙世事了,若当真娶了这么一位姑奶奶,那他可就有罪受了。
沈自修领着他来到一方略有些陌生的院落,和光院。
这是他打小便住着的院子,和光是取“君子当和光同尘”之意,可如今看到这三个字,他只觉得异常刺目,异常讽刺。他现在算哪门子君子啊?
“素儿啊,爹知道你最喜欢这方小院,如今回来了还住这里好不好?”
他自然不会拒绝,毕竟曾经的沈素是最孝敬恭谨的儿子,又怎么会拒绝父亲的心意?他绝不能让外人看出半点问题。
他踏入院落,院中兰草馥郁,绿竹扶疏,一条鹅卵石小道通往面阔三间的抱厦,暌违数载的景致,如今看来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沈自修拍了拍他的肩:“素儿,旅途劳顿,你现在好好休息,晚上爹和你二弟为你接风洗尘。”
待其他人离开后,院中出来了四个侍女,她们垂首道:“不知公子有何吩咐?”
“你们下去吧。”他的声音清冷极了,那几个侍女踌躇片刻,全都领命离开。
他环视着这方小院,和五年前没什么区别,一切都是按照他的喜好布置的,可是竟然让他生出了一丝自惭形秽的感觉,仿佛是他走错了地方。
他冷笑一声。
无论是什么样子的沈素,都还是沈素,是这和光院名正言顺的主人,他又何必情怯。
“和光院……”苏明依看着侍从送过来的书信,喃喃道,“看来此人还自诩是君子嘛。”
那日她在水帘楼前亲眼看到六公主逼沈素立下文书,便对这个男子产生了一些兴趣。她对他所知不多,回府后便立刻命人调查,可是查来查去,都觉得结果很是怪异。
五年前,这位丞相公子在殿试中独占鳌头,被皇帝舅舅钦点为状元,谢筠也对他一见倾心,甚至在琼林宴上当众表白,皇帝有意赐婚,成一时佳话。可是突然有一天,这位名动一时的沈公子便在京中失去行迹,直到两年前才有风声传出来,说他身患恶疾,被丞相送到别处静养去了。
曾经对他痴心一片的谢筠也是在这时候铁了心要解除年少无知时订下的婚约,只可惜正主一直不出现,此事只能一拖再拖。
他究竟为什么会突然失踪,既然是养病,又为何还要掩人耳目?
她还在沉思,一个侍女匆匆来禀告:“翁主,长公主殿下请您立刻梳妆更衣,说是太后娘娘召见。”
她点点头,唤了众侍婢过来,按品级大妆后,在府门口和母亲汇合。
清河长公主满意地看着她,携着她的手登上了朱轮华盖马车。
上车后,她语重心长地说:“你万不可因太子妃一事对外祖母和舅舅生了怨怼之情,知道吗?”
苏明依立刻端上了无懈可击的笑容:“母亲您说什么呢?我知道他们是为了我好。”
她心里却想着,既然失去了太子妃之位,那么她绝对不能失去皇帝和太后的恩宠。毕竟她想要好好地活着,就必须要站得足够高,高到能够俾睨众生,高到无论是谁都不能将她从云端上拉下来,她太害怕那种任人践踏的滋味了,被人踩在脚下,连一丝光也看不到。
清河长公主轻轻叹了一口气,沉默了半晌才道:“小雯,即使是在母亲身边,你也会感到不安全吗?”
她怔忡片刻,什么话也没说。
“不要怕啊,三年前的那种事不会再度发生的,母亲向你保证,”长公主将她拉入怀中,柔声细语地安慰着,“父亲和母亲都会守护着你,这个世界上,没有谁能欺负我们小雯。”
她一声不吭,只是将头埋在母亲怀中,努力地将眼睛睁大,不想让泪水掉下来。
清河长公主不疾不徐地拍着她的背,像小时候她受惊时那样,柔声道:“不要怕啊,不要怕啊,我们小雯不要害怕啊。”
她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距离那场噩梦已经过去整整两年了,可她却觉得自己像是断了线的风筝,即便被拾回来重新放上去,却还是会下意识地害怕云霄。因为她害怕线哪一天又突然断了,害怕她只来得及打个盘旋,便自霄汉跌落沉渊。
她哭得一塌糊涂,到了太后寝宫,自然不能直接见人,便被带到偏殿重新洗漱更衣去了。
蓬莱宫正殿,卫太后坐在宝座上,皇帝和清河长公主都坐在她下首。
她看着偏殿的方向,面露忧色道:“仪儿,小雯怎么好端端地又哭成这样,莫不是还为了储妃之位介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