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太美好,诚如他那张脸。无论时过境迁、沧海桑田,我只觉得,每多看一眼,都是奢侈,亦是赚到。”
那漫长的一千年中,阿阴常常觉得自己便是世人说的那句形容词——人不人鬼不鬼。起初,她倒还会注意些打扮,在衣柜里选出明日穿的衣裳。久而久之,身上恶鬼的气息愈发浓烈,她不是恶鬼,她是捉鬼的差人。且脖间的黑色鬼线,于她来说丑陋无比,时而厌恶到要把细白的颈抓出红痕满布……后来,便不在意了。总归再没有那个认真审视端详的小和尚,甚至衣柜里添了好些男装,束起发来愈加便利。一身难闻的气味回到房间,也要提一壶女儿红翻上房顶,对月独酌,是极致的孤独凄冷。
药叉问过:为何只对当年见过一面的小沙弥如此念念不忘,用情至深?
她笑,他哪里懂。林中初遇作不得数,重逢勾引也不算艰难,真正教她沦陷的啊,是他隐忍克制之下,满腔笨拙的爱。胆敢为她铁心归俗,又为护她再入长安,即便身死也想着的是不能拖她久等。
阿阴哪里是长安亦或是京城的寻常女儿家,求一生一世郎君独宠,乱世之中最好为她杀人放火无恶不作。
她为他在责任倾然之下的爱屈从,难以自拔,亦绝不自拔。
最后一缕晚霞消失之际,上海滩霓虹骤起,马路上喧嚣愈烈,在北平待久了的药叉见状笑的合不拢嘴,直道“真真不同”。这里是十里洋场,是战场背后麻痹精神的“乌托邦”。
两人正在一间百货店,她为笼子太小而蹙眉,给老板画了个尺寸,制好送到韩听竺的宅子。药叉手里大包小裹,买的倒是比阿阴还多。此时,唐叁掐准了天黑,推门进去,道:“阿姐,天黑了,该回了。”
阿阴正拿着个鸟笼端详材质,闻声冷了脸看过去。见是唐叁,心里莫名的又有些暖,他在服软。于韩听竺现下地位来说,实在没必要非她一个女人不可,中午在咖啡馆她给了他脸色看,现下还让最信任的手下谦恭地来接,意义不言而喻。
同药叉一起上了车,知会司机,“先去贝当路送人。”
司机看旁边唐叁脸色,唐叁微微颔首。阿阴本就有些不快,现下无名的火愈加上涨,“竟成唐先生说了算了?”
“阿姐,哪里话,新来的不懂事。”
有外人在,阿阴也不便同药叉说鬼界事情,只怕会吓到前面那两个人。一路无话,停到公寓门口,药叉提着买的东西,和那个箱子进门,教阿阴等下。
她大了些声音啐他,“不是说等笼子做好再给我?我还没有同他说。”
“我才不帮你养,你怎的这点话事权都没了……”
唐叁密切关注两人动作,见阿阴下了车,靠在旁边。不多时,药叉再度出来,黑漆的夜里,怀中一双眼睛亮的灵异,是一只猫。
黑猫。
暗道了句不妙,阿阴已经笑盈盈接过,抱在怀里。两人琐碎不断,唐叁听在耳中。
“你打算做些何事?”
“赚钱我便做,你还不知道我……”
“小心着些,上海滩现下生意倒不是那么好做,黄浦商会会长刚刚易主……”
“安心,有数。改明儿带我听听戏,近些日子在北平可是常听,略懂了些皮毛。”
“上海的角儿哪有北平多,你想跳舞倒是能在大上海给你找好些擅长的舞女……”
“也可以学学……”
唐叁探了个头,小心开口打断:“阿姐,天晚了……”
“知道,回罢。”
车停稳后,唐叁一起进了门,到楼上书房见韩听竺。阿阴心下了然,他总是这般多疑,兀自放下猫儿,开始理今天买回来的东西。
直到韩听竺端着个玻璃杯立在楼梯旁,仿佛高高在上审视阿阴,这教她愈加不快。唐叁打了声招呼疾步出门,下人低头做手上的事,绝不多看。
她仰头,语气挑衅,“不过出去逛了半日,你有必要盯的这般紧?”
韩听竺握紧了手里的杯,忍不住皱眉,那模样与她记忆中的人简直是如出一辙,加上白日里同药叉聊了不少,阿阴霎时间眼眶湿润,赶紧低头抽出手帕轻轻拭泪。
他看在眼里,心中咯噔一声,当是自己逼的太紧,惹得她哭。可但凡理智带回来那么些许,便清如明镜,她哪里是那般容易被弄哭的,绝不是这样。
阿阴擦完了眼泪再看过去,楼梯旁没了人。真是个闷葫芦,想同他吵都没个火线可点。高跟鞋踩在楼梯上发出清脆声响,把猫放进间客房,总归都无人住,便开始脱衣梳洗。
一通动作完毕,今夜不进他书房,不帮他倒烟灰,不叮嘱他少饮酒,独自上了床,还要锁住卧房的门,她势必要有一架要吵。
九点钟,一本《李义山诗集》翻阅过半,传来房门扭不开的声音,她不动如钟,却也再读不进去一个字。走神功夫门便开了,他洗尽一身的烟酒气,钥匙扔到门口矮柜上,立在原地。
“为何锁门?”
阿阴合上书,放到床边,语气是顶天的不友好,“你现下没有要同我解释的?”
“没有。”他仿佛也带着股气,言语之间愈发冷淡。
“你再同梁谨筝不清不楚的,我便……”
“你便如何?”靠在了床边,兴致盎然地问。
“我回北平,我说,我回北平。”阿阴语气平和,重复了一遍,伸手按灭台灯,背对着他躺下。
旁边的人在黑暗之中仍旧靠坐着,阿阴闭上了眼,决计不理会他在那充死人。
许久,仍旧毫无困意,清灵的有些不寻常。
他开口,说:“你但凡对我有那么几分真心……阿阴,我求的多吗?”
阿阴听了立马掀被子转身,动作有些剧烈,“哪门子的道理?现下同我……唔……”
是他把人吻住了。
恰好她正开口讲话,教舌头趁机钻进,用力缠着她,仿佛在无声叙写:我永不放你。
阿阴何人,哪里是寻常女子,她杀过人,捕过鬼,十八层地狱亦曾走过。一掌毫不留情地打在他脸上,声音极大,庆幸因胳膊蜷着消解了些劲,不然明日韩听竺脸上定然活生生个手掌印。
他倒不气,还闷声笑了,暂时与她双唇分开,再压上去。
“阿阴,做得好。你何时同我这般活生生的,我才觉得你是真的。”
“韩听竺,我原以为我再度回来,已经足够轻贱,却不成想,你竟更甚。”
细细密密地吻落下……
直到熟悉的声音低沉着不厌其烦地唤:“阿阴……阿阴……”
她脑海中立刻有了鲜活地人脸,是观澄,是她的观澄。可她现下仍有那么一丝恼人的清明,观澄已死,如今耳鬓厮磨的人是上海滩韩听竺。红着眼眶隐忍,切不可出声唤“观澄”二字,只当是一场春/梦,梦中人与触感俱真实,不愿醒。
不甚温柔地撕扯扣子,大力一拽,仿佛听得到纽扣弹落在地的声音,可铺着厚而软的地毯,哪里听得到纽扣响,定是幻觉。
……
记忆中,进入这座大宅之后,两人做的并不频繁,反而是多年前他尚在看管码头的时候,贫民区风大雨也大的破屋,好似只有紧紧相拥才好作取暖。那时,他的头发都是她用一把剃刀剃的,很短,满是黑色的短茬。哪里像现在,留了半掌的长度,日日都要打厚厚一层的发油。
“又在想他?”
她出神了。
韩听竺抬头,“啪嗒”一声无情点亮台灯,再撑在她上方与她对视。仿佛在告知:看看我这双眼,看看我眉尾的疤,我绝不是那个人。
“把灯关上。”彻底忽视了他的问题。
男人不理会,继续开始动作。
“韩听竺……”
下面传来一声闷笑,她心里知道,他是开心,甚至有些得意。可得意什么,不过是叫了一声名字而已。
你不懂,在他心里,这有多么弥足珍贵。
……
“阿阴,说,我是谁?”
他问她,他是谁。
心头收的更紧了,好像罗刹婆的尖锐指甲从未离开,眼角有不知何时流的泪,她颤着声开口:“韩听竺……你进来……”
“好,听阿阴的。”
……
两人身上都有不同程度的疤,他是早年同人打架,刀棍砍的;而阿阴是一千年间受不同程度的伤,没他那般大而怖人,多是小小碎碎,虚虚不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