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阴点头,捧起那碗粥开始喝。
“还真喝?又不会饿,倒在外面即可。”
她满眼鄙夷,“万一是小和尚亲手做给我的呢?”
药叉无奈,“寺里有专门做饭的阿婆,你实是痴想。”
阿阴也明了,但不知怎的,看着是小和尚亲自端来的,只觉得非吃不可。
瓷制的勺子盛起口粥,里面还有几颗绿色圆球,她问药叉:“这同你一般绿的是何物?吃起来软面面的。”
药叉搭眼一看,道:“青豆,蠢材。”
当夜,一架车马行的低调,阿阴同药叉下山,有不知名号的小僧相送。
而竺寒跪在正殿,行大拜,长叩首,等待一场不会到来的佛祖苛责。
寺中顽心仍在的小沙弥都知,悭贪嫉妒堕畜生道,他怎会不知?
长久的寂静,有寒风在凛冽,白雪停止下落。
那声音沉重、忏悔,亦或是有忏无悔,不得而知。
“我又错了,我妒忌了。”
第17章 盛唐篇·竺寒(拾柒)
天刚放青之时,竺寒仍在大殿。直到早起轮值的小僧撞响了今日第一声钟,正殿外陆陆续续传来细微声响,是清早不可避免的片刻喧嚣。
直到住持进殿,要敬今日头香,看到了弓背苍凉地竺寒,有些惊愕。
“可是彻夜在此?”
他身体全然僵硬,艰难地起身,发出枯枝被踩踏般的吱呀声。
“是,师父。”
成善法师声音浑厚、严肃,质问道:“为何?”
无边沉默充斥殿内,他似是在逃避,又似在思虑答案。只有个背影寥寥,倔强地挺着腰板,猜想这主人定然也是一样的执拗,但他仅是心中有结。成善不催,静静地等待竺寒开口,等一个预料之中又或预料之外的回答。
不知过了多久,大抵双方都要失去了耐心,他才缓缓起身,拂了拂膝盖跪出的褶子。只可惜那褶子已有,哪里是抚摸得平的?
竺寒合掌,对成善法师颔首,“观澄心中有惑不得解,望师父宽容些时辰,徒儿定尽力解开。若最终仍旧不得解……”
“如何?”
他长呼了一口气,“便说与师父听,任何苦果观澄都担。”
成善微微蹙眉,挥了挥手教他退下,自己走到了蒲团前敬香。
……
今日阳光有些大,寺庙里到处都有小沙弥在扫雪。阿阴撑着伞进寺门之时,竺寒立在中元夜她拉扯他的那条长廊,刚好看得到蓝色身影走进。
蓦的,他就笑了。
正对上阿阴到处寻找他的视线,四目相对,有情丝暗涌。她不理会小和尚蓦的收回嘴角之举,浅浅地回笑,还要照例进正殿,同成善法师说今日来听竺寒小师父讲经。
成善仍旧温和,心中却自有打算,只道:“他今日身体不适,请竺弘为阿阴施主讲经。”
她满脑子都停留在第一句,只觉得刚刚匆匆看他那一眼之中,好似觉得他唇瓣有些白,面色略有虚乏。便是再想想,病入膏肓之相都臆造出了。草草答应住持,有些神游地跟竺弘进禅房。
没一会,便寻了个借口出去,化成烟到处寻找。
不成想他还立在那廊子里,双目出神地望着远处,而远处只有小沙弥在扫雪,趁着无人看管偷偷互相扔几个雪球。
阿阴未变人形,立在他脚边。因还摸不准他脾气,不敢贸然贴近他身体。关切着道:“身子不舒服便不要站在这吹风,天寒地冻的,难免愈加不爽利。”
小和尚身子纹丝不动,阿阴自然不知,他双眼微微闪烁,向下看了看。
见他不理,她便继续说:“陈府之时我亏损太多,只能趁夜先走,未与你说,是我过错。身上灼红不退,只能远去罗刹求解,你也不喜欢我那般丑陋样子的,对不对……”
他忽然像是想起什么,转身,却不是看她,而是向后院寮房走去。阿阴晃悠悠地跟着,同他一起进去。
“我知道你心里所想,诚然你不是只重美貌之人,但我自己不允许。且这么久,我也是日日想你念你……”
“变回去。”他盯着她一团烟状,闷声开口。
“嗯?”阿阴怔愣。
“我教你变回人。”
虽然心头疑惑,还是听他的变回了人,坐在榻边。她今日里面穿一袭灰衫,外面披宝蓝色斗篷,斗篷下还抱着个精巧雅致的手炉取暖。
这下她倒是知道冷了。
竺寒问:“穿亵裤了吗?”
阿阴愣愣点头,起身上前把手炉递过去,扯他挂着念珠的手抱住。又怕他没拿住,用自己热乎乎的手再扶住。原以为小和尚会拒绝,会躲闪,会反抗,可他通通没有。只平静着双眼看向她,感受手背同她手心贴合。阿阴便同他对视,又挂上那撩人的笑。
只见面前小和尚缓缓闭目,长叹一口气,再睁开眼。
又是无边沉默。他喜欢沉默,故而跟他交流定要耐得住,总归不会一句话不说是了。
你看,他这不就开口,沉沉地问:“你明日可还会来?”
我今日要做惊人决定,或许会震此古刹,或许会招致人人不满。可我不再想优柔寡断,求莫须有的两全法,破戒了就是破戒了。不是佛祖弃我我才要阿阴,而是感念阿阴仍旧念我——我也念阿阴。
明日你来,我同你走。
“自然来。你在这里,我日日都来见你。”
“好,你走罢。”
捂热了的男子双手悄然撤出去,掌心覆上她手背,示意她拿住,再慢慢撤下去。他背身,很决然。阿阴不解,只觉得他今日奇怪,不抵触她的抚摸,却还命她走。
她试探着,试探着将手掌抚上他肩头,轻轻靠上去,“我不再逼你,只静静等你。你也不要急不要气,更要爱惜身体。若是有一日烦我恼我,不必你多说,我自会离开。”
你看这阴摩罗鬼,多坏多狡。把纯善死板的小和尚撩拨到初初心动,再弃他一秋不理,教他好想。回来了明知他是有心,还要讲“我自会离开”这种无情话,真真气死个人。
她拂下手,缓缓出了房门,带进一阵寒风,吹的人有些清醒。竺寒不必,他本来就清醒至极。
可惜阿阴没有顺着小和尚目光看,她也从未注意过那架子上摆着的各个物件。自然不知,中元夜鬼怪纹样的杯盏,被他妥善安放,日日擦拭,从未落过一丝一毫的灰尘。而刚刚,他望向的就是那杯盏,目光如炬,眼神中复杂汹涌。
阿阴施主离开了般若寺下山,成善立在正殿门口满目空空地向天上看,只觉得,刚刚放晴的天,又要乌云将至了。
太阳落山之时,余晖打在殿门外的大片空地和香炉上,而殿中一缕光都没有,好是阴冷,小沙弥点亮了蜡烛,陆续退下。
住持就在这里,一直在这里,等待他动了凡心的爱徒,前来说一个他不愿听的心头之惑。也许他想到了解法作出决定,又或是他未想到但不得不如是解,终归都不会是成善想要听到的答案。那一瞬间,太阳逐渐消失于地平线,人眼再捕捉不到金色光圈,满脸皱纹有些弓腰的老僧,愈加显得衰老。手中禅杖不止是禅杖,又像是一支拐杖,他也不再是般若寺住持,仅仅不过个寻常老者。
他在等那个钦定的继承之人,同他道别,决定离寺背佛。他什么都看破,只是不说破,是地地道道修行过大半生的苦僧。
又是一声撞钟,平稳着的脚步靠近,竺寒到了。
“师父。”
成善递过点好的香,“给佛祖敬香。”
“是,师父。”他接过,虔诚着叩拜,再把香插到烛台正中。
师徒二人一起望向佛祖,成善法师沧然开口:“你的惑,可解开了?虽来找我,可我看不过是似解非解,你自己也不得知。”
竺寒道:“师父知我,着实是似解非解。”
“解法如何?说与我听。”
诚然心中已有决断,说出口仍旧需要巨大勇气。他转身,跪下,这次拜的不是佛,是住持,是养他育他的师父。
地面很凉,很凉,却让他愈加清明,知道自己即将要说的是妄言,更加明了妄言面临的后果。
他说:“观澄决定——归俗。”
起风了,刚扫到边处的雪,被吹飞起来,带着凉意席卷进大殿。至此可定,一朝出山门,万古心不回。他下山三次,次次同阿阴有关,仿佛逃不开的圈套终于收网。竺寒的心,被她扯着堕入滚滚红尘,满身俗气,戒破了,心动了,彻夜不眠的反思后决定:放弃纠结与抵抗,安然做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