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不敢的时候,自然什么都不会发生。”他的语声混杂在马蹄声中,清晰如故,“但只消踏出这一步,一切便都有可能。”
他伸手向他。裴秀卿如同魔怔一般,盯着对方的双眼,右手鬼使神差地搭上了那手掌。
楚笑之牵他走出庙门,二人并肩眺望那滚滚烟尘中隐现的人马。
卷云一般的奔马在领头者的呼啸下刹停,马儿矫健神骏,马上人更是高大壮硕。众人齐齐下马,齐齐行礼,端的训练有素,整齐划一。
为首一人声如洪钟:“禀当家,昨夜飞鸽一到属下立即点将,现先锋五十人已到,听从当家调遣!”
楚笑之一一扫视过众人,最后拍拍为首之人肩膀:“起来吧,王犇,一路辛苦。”
那叫王犇的汉子神色坚毅,起身后瞥见了楚笑之身旁的裴秀卿,亦是不理不问,不为所动。倒是裴秀卿觉着他目光如刺,虽然面无表情目不斜视,眼角的一道余光却扎得自己生疼。
楚笑之:“此次虽事出紧急,也不算全在计划之外。江北总兵现就在这春水镇上,身旁守备不多,我速领五十人突袭行刺,取其人头。你到十里外等信,如若事成,立即回去调兵直捣江北大营,烧其粮草,趁势拿下扬州。如若事败,就通知兄弟们再后撤十里退到曲水江后,筑好工事,预防江北来袭!可听清楚了?”
王犇垂手抱拳:“领命!”
裴秀卿到此才明白楚笑之的意图:“原来你的计划是去行刺?”
楚笑之点头:“援军已到,谅他插翅难飞。”
“这几十个人……就是全部援军?!”
“五十已经太多,信中只命点将三十。”楚笑之转头看王犇,眼带责备。
“属下见信上沾血,就猜您是否负伤,多带人来,也是以防万一。”王犇抬头,忧虑地瞟向楚笑之肩头。
“区区小伤而已,要是只我一人,凭那些废物的本事,还未必能沾我身。”
裴秀卿心虚:“是我连累了你,我看……这事还是从长计议,千万不要冲动。”
“非也,此乃天赐良机。没有你,知府不会去借兵,总兵更不会贸然离营。”楚笑之宽慰他似的侧肩动了动,表情一派轻松,“说起来,还得多谢你歪打正着,助我们一网成擒。”
裴秀卿分明看见他的伤口又开始在渗血,皱眉:“别动了。”
“不疼。”楚笑之索性抡起胳膊来,似要以行动证明自己所言非虚。
裴秀卿眉头更紧:“不疼也……别动了。”
“好。”楚笑之答应着,顺手将裴秀卿交给王犇,“此人与你同行,记住,无论刺杀成败,务必将他安全送至大营,少一根汗毛我唯你是问!”
王犇抱拳:“属下明白!”
裴秀卿惊觉:“你要赶我走?”
“放心,那两人我必定毫发无损地给你带回来,我楚笑之以性命保证,如有违背天打雷劈。”
“我不是怕……”裴秀卿急,“你也别发这样的毒誓,不论为了谁。我是说,你的通缉令早就已经街知巷闻,现在镇上处处戒严,你方才不是没见到过。好好的街上忽然杀出这几十号人,难保不引人注意。要是这样大摇大摆地冲进去,你们,你们怕是到不了府衙就要身首异处了!”
楚笑之但笑不语。
裴秀卿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你傻盯着我做什么,我是担心你非但救不出杨云帆和阿青,还……”
“还白白搭上自己的一条命?”楚笑之好整以暇,“你怕我会死么?”
裴秀卿:“我怕连累他们两条命和……后面这几十条命!”
楚笑之并不拆穿他,淡淡应道:“哦。”转头扬声:“兄弟们!有人小瞧咱们了!”
那五十个大汉齐齐抽刀,朝虚空中奋力一斩,同时发一声吼。裴秀卿只觉得仿佛身畔有狂狮咆哮,震天音浪伴随着狂风朝自己扑面而来,顿时两耳嗡嗡,几欲眩晕跌倒。
楚笑之一把将他扶住,朝王犇伸手:“东西呢?”
王犇从马上解下包袱递去,楚笑之将包袱抖开,竟亮出一件江北大营的军服来。
“我能有此计,当然会准备万全。兄弟们,扒出来给人家瞧瞧!”他一声令下,五十名大汉全扒开外衫衣领,露出底下的统一军服。
原来楚笑之早就预事在先。他行伍出身,对军中规制了如指掌,教人仿制军服亦不在话下。他们行刺总兵并非突然起意,因此这些服装也是一早备齐。裴秀卿看了瞠目结舌,不禁对楚笑之的城府智计有了新的认识。
“等到入夜,又有这身狗皮,潜入府衙应该不是难事。你尽管跟着王犇去,到了大营他自会安置好你。”楚笑之说到一半语调柔软下来,“不必多虑,好好休息,等我捷报就是。”
“可是……”裴秀卿还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什么。他明白,自己是无论如何难留住他了。
王犇将楚笑之坐骑牵来,后者一跃而上。裴秀卿望着那逆光的背影发怔,树影斑驳,映在楚笑之身上,让他望去仿佛披甲的天兵,威武轩昂地迎向他的战场。
王犇将裴秀卿向旁边一让:“请上马。”
裴秀卿被扶上马,抬头见楚笑之已策马奔出数丈,忽然勒马回头,朝他:“请静候佳音!”
不知怎的,裴秀卿忽然就有些眼热,手指绞紧了缰绳,下巴重重一顿:“嗯!”
他的声音细若蚊蝇,以楚笑之的耳程应当是听不见的,但他却仿佛听见了似的,绽出个明朗的笑来,一鞭抽在马屁股上,跟着身下的四蹄飞跃,带向他冲向战场去了。
第17章 .
裴秀卿被送到之处,是曲水江边一座顶不起眼的茶棚。王犇一路寡言少语,便是裴秀卿问话也只是敷衍对答,怕是嫌弃他累赘,又遗憾自己不能冲锋陷阵,所以迁怒于人。裴秀卿看得明白,不去自讨没趣,独自骑在马上远远跟着。二人一前一后像是没有相干,穿林涉水的也无甚话说。
裴秀卿不擅骑马,但他胯下是楚笑之留下的坐骑,攀高走低如履平地,且灵性得很,走跑快慢都用不着人鞭策,见前头王犇停下便紧跟着停了。二人拴马坐下,茶棚小二立即有眼色地上前招呼。少倾,吃喝上桌,裴秀卿一摸茶壶还烫着,咬了口馒头也是甜的,嘴角微微一撇,摇摇头便哂笑起来。
“怎么?”王犇挑眉。
裴秀卿:“这细面馒头倒是不错,麦茶也不算涩口。”
“那还有什么不满意的?”王犇脸色拉下,“难道来这地方还要山珍海味地伺候你,什么命这样金贵?”
“呵,要说也的确没什么可挑的,荒山野岭能赶上这样的店家,算是烧了高香了。只不过……这茶棚是你们的暗哨吧?”
王犇微微惊讶,压低了声音:“你怎么知道?”
“要真是出来做生意,谁会舍得拿这么好的茶叶沏茶,还天天蒸新鲜的馒头待客?怕是有口凉水和隔夜馒头就不错了,都是卖给过路客的,没人指望老客回头,赚得一笔是一笔,能宰多少是多少。”裴秀卿敲敲茶壶,“你们呀,生怕自己做得不像,力气使过头了。回头告诉管事的兄弟一声,卖不掉的馒头别急着拿回去给大家伙儿当口粮,留下点隔天再卖,这才像个奸商的样子,不叫旁人起疑。”
王犇听他说得有理,没有反驳,只是冷冷应道:“果然无奸不商,越是下九流就越蝇营狗苟。”
裴秀卿知道自己这身装扮打一照面就被人看出了行当,也不避讳,不客气地照单全收:“好说,讨生活自然有讨生活的难处。要是站直了腰杆能吃饱饭,谁还愿意提心吊胆落草为寇,你说是不是?”
王犇板起脸:“我们跟你不同,我们不是土匪。”
“是是是,这话我耳朵都听得起茧子了,你们是被逼无奈,不是为虎作伥。”随即他又小声嘀咕,“还有句话叫逼良为娼呢,我遭了这么多罪,也没见天天挂在嘴上。凭什么只许你们清白,换我就是活该?”
王犇听见了,知道比牙尖自己是断无赢面,当下装作喝茶,不再与他争辩。
夜色已近,茶棚中过客渐稀。小二与王犇使了个眼色,开始收摊打烊。裴秀卿瞥眼瞧见天色,当下也不管对方是不是讨厌自己,凑到王犇身旁问:“他们是不是已经动身?一会儿信号长得什么样子,这里能不能看清?你不妨告诉我,我帮你一齐盯着,免得一个走神,错过可就糟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