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逞窈窕(16)

有驿馆沿途传讯,吉贞的仪卫一进会州城,方圆百里的地方官闻风而来,从城门口到驿馆排起了长龙,等着谒见。一来是向往公主威仪,二来也想打探打探,要下降范阳的清原公主擅自折道陇右,又要掀起哪道浪来?

驿馆外人头攒集,吉贞命屈大通去应付众官,自己被姜绍率亲信前后守护,乘一辆碧油车,自后门而出,奔凉州而去。凉州武威县为陇右军治所,武威松树乡的莲花山,正是昔日河西、陇右兼朔方三镇节度使、安西大将军戴玉箴的埋骨之处。

寒食是休沐日,百姓呼朋唤友在山间踏青摘菜。吉贞戴一顶幕篱,与姜绍等人弃车步行,行至山顶,见戴氏墓碑孑然独立,旁边一座草棚,十数名官员正挤在里头吃茶说话。

山上冷,墓碑旁的仍是枯枝林立,零星可见几点绿意。吉贞还记得生平仅见过戴玉箴的两次。初次是他大破吐蕃,进京述职,她坐在先帝膝头,见将军意气风发,被百官簇拥着,如同众星拱月。第二次,便是戴玉箴垂死榻上,面如白纸。戴申和几个兄弟守在他的榻边,哭着上前拜见先帝。

自戴玉箴死后,吐蕃被突厥吞没,葱岭、千泉以西也陆续失于突厥人之手,如今的三镇节度使戴申,已经不复昔日戴玉箴的如日中天。

人生事多么无常?将军转头成白骨,唯有青山隐隐,不负春光。

价值千金的流霞酌一小坛,在墓前倾洒了。吉贞对着洁白墓碑拜了一拜,命桃符将一挂大科绫罗缝的紫玉带系在碑旁树枝上。

“娘子。”草棚里一名素服的年轻官员拎起袍角赶了过来。戴玉箴在陇右颇受敬爱,百姓前来缅怀祭祀,倒是常事,但那玉带并非俗物,草棚里的众人都不禁停下话头,冲这头张望。那年轻人狐疑地打量着吉贞,转而对姜绍客气询问:“请问这是哪家的娘子?”

“戴阿兄。”吉贞回忆了片刻,立即认出他来,将面纱掀起,她微微一笑。

那人张着嘴,半晌没有反应过来。

“你右手虎口有颗痣,”吉贞指着他的手,笑着提醒他,“戴公病重之时,我在他榻前见过你一面。”那是他紧紧握着戴玉箴的手,明明是十分俊雅的长相,虎口上却有颗显眼的带毛痣,令吉贞印象深刻。

那人下意识地捂了下自己右手,指尖指着吉贞,半晌——他想了起来,倒吸一口冷气,慌忙跪地道:“殿下。臣戴度拜见殿下。”

见他下跪,草棚里的众官也忙蜂拥而至,前来拜见。吉贞被请至草棚中落座,她倒比往常多了许多耐心,和颜悦色的,与众官挨个问了姓名、籍贯、职位,最后,戴度见草棚里挤得水泄不通,命众官都退到了外头,他亲自奉茶给了吉贞。

“阿兄知道我到了凉州?”吉贞接过热茶,观察着戴度脸上的神色。刚才拜见时,众官对她好奇居多,并不见如何惊诧。她知道自己到陇右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本地。

“臣听闻殿下到了凉州……方才也正在与同僚商议,是否要去会州谒见殿下。”戴度坐在吉贞下首,有些难以启齿,他斟酌半晌,吞吞吐吐道:“殿下来陇右……陛下与殿下手足情深,自然不会见罪……只是此间百姓中已经流言纷纷,殿下不宜久待,该速速启程往河东去了。臣听闻殿下婚期在即,怕不好耽搁。”

这是隐晦地催促她赶紧走,不要在凉州闹事了。吉贞浅浅一笑,倒也不怒,她安抚戴度道:“阿兄莫担心,我祭奠过阿耶便走。”有意说了声阿耶,见戴度果然更局促了。他是戴申庶母所出的兄长,却空长了一番年纪,自来比戴申胆小怕事。

戴度诚惶诚恐地谢了。下意识抚摸着自己手上的痣,他目光不禁落在吉贞脸上,沉默良久,说道:“殿下,臣……也曾规劝二郎,只是人微言轻,”停了一停,他真心实意地请罪了,“臣愧对殿下。陇右百姓及众官也对此事颇为不忿。”

他说得含糊,“这事”,便是戴申执意延迟婚期,导致吉贞改许河东一事了。

“哦?”吉贞未置一词,目光往草棚外一扫,见众官还围在戴玉箴墓前,有的窃窃私语,有的殷殷目光张望着草棚内的景象,还有的目睹春景感伤不已,拿着袖子抹起眼泪。

“听说阿兄如今在陇右军中充任判官,以咨佐理?”吉贞问他。

“是。帮二郎治理仓库营田事宜。”戴度道,判官不过五品,又在自己兄弟手下,看他样子,对这个职务并不十分热衷。

正说话,一名穿着青色小缺袄子的仆役走过来,指着静静停在远处的马车说道:“夫人在车上,听闻公主殿下降临,想要来谒见。”

“叫她来。”戴度随口吩咐道,一转身,却看着那小仆一愣,片刻之后,有些慌张地对他挥了挥手,“谁叫你进来的,快退出去。”

那小奴十分大胆,罔顾戴度呵斥,一双清明的眼眸正在吉贞脸上盘旋,吉贞蹙眉回视,见他鼻子眼睛生的都很秀气,薄薄的两片嘴唇,正紧紧地抿着,脸上还带点审视的神气。

“不必烦夫人劳动,我去马车上见她。”吉贞知道戴度的夫人必定是深闺妇人,羞于抛头露面的,遂放下茶杯起身。

戴度连道不敢,那小仆闻言,却立即点点头,领头往马车走去。吉贞慢慢走在后头。那小仆背后却似长了眼睛,脚步也慢下来,吉贞望着他的背影,不经意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住住。”小奴回看她一眼,答道。

“住住。”吉贞咀嚼着这个名字,“珠珠?还是住住?”

“秦住住。”小奴强调道,“幼时家住秦岭,因此得名。”

“这名字别致。”吉贞道。

“多谢殿下。”他不卑不亢地说。待将吉贞领到马车前,他早暗中将吉贞从头到脚尽收眼底,再无好奇,便丢下她,径自爬到旁边另一辆马车上去了。

第12章 疏桐流响(三)

吉贞立在原地,冷笑了一声,听见帘声响动,戴度的夫人陈氏早闻声下了马车,就地便要跪拜,“妾僭越了,殿下恕罪。”那一袭洁净的罗裙瞬间沾上了尘埃,抓着裙角的两名儿女,男孩大些,瞧着有十二三岁了,另一个是名八、九岁的女童,也忙着要来磕头。

“夫人请上车。”吉贞见那马车颇宽敞,命陈氏仍旧回车上去,陈氏自然不敢,桃符送了只胡床,吉贞拎着裙角,踩胡床上了马车,陈氏才携一双儿女又来到车上。

“快与公主殿下叩首。”陈氏命两名儿女跪在车板上,对吉贞齐齐磕了两个头。那男孩颇为知礼,随即便退出车外等着,女孩儿要活泼一些,目光悄悄在吉贞身上张望了一会,又往吉贞鬓边一指,羡慕地说:“殿下的花钿真好看。”

吉贞将钗子摘了一枚放在她掌心,那是一只微微颤动的赤金蜻蜓,大方地说:“送与你了。”

陈氏显然对两个孩子十分宠爱,只骂了一句,见她握着蜻蜓喜笑颜开,也不忍责难了,只对吉贞告罪。女孩儿得寸进尺,围着吉贞转圈,又称赞她裙衫华丽,吉贞笑着挽了她的手,柔声细语道:“我家里还有许多这样的裙衫,你跟我去给我做伴,这些都给你,可好?”

女孩忙不迭点头,问道:“殿下,你的家在哪里?”

“在范阳。”吉贞微笑着看她,“你可愿意跟我去范阳?”

女孩很精明,眼睛咕噜一转,又看看自己母亲。陈氏讪讪地一笑,将她的手从吉贞手上扯下来,骂道:“殿下与你说笑,你倒当真?”又指使她道:“看你鞋子也脏了,去旁边马车上让保母替你换去。”

女孩咕嘟着嘴爬下车,听外头说话声,是她那小阿兄在责怪她无礼。

“小郎君这个年纪,可以去军中历练了。”吉贞道。

陈氏含羞笑道:“戴郎也这样说,只是妾不舍得。”

吉贞刚才惊鸿一瞥,对那浓眉大眼的男孩印象颇深。卷起珠帘往外看了一阵,转过脸来对陈氏道:“他与戴申年幼时生的很像。”

吉贞提起戴申,神色倒很寻常,陈氏有些忐忑,点头道:“是……这孩子,自小人都说生得像他叔父,他叔父也极看重他。”

“看他很稳重知礼,”吉贞好像不经意的说,“夫人想必很疼爱。”

她这话头,来来回回都在一对孩子身上,陈氏莫名的心惊肉跳,悄然攥紧了手头的绢帕。吉贞看的清楚,知道这妇人爱护儿女至深,眸子里带着些微怜悯,她对外头的姜绍道:“请戴阿兄来,我有话要与他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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