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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见子充,不见狡童。
德妃尚且跪在堂下,宜妃此般独立,实是于礼不合,胤禛神情转冷,起身便要阻止,胤禟已先一步起身,挡在胤禛前方,不许他上前半分。
胤禛一双鹰目盯住他,“朕为君,你为臣。”
胤禟比胤禛高出半头,对峙之时,反是胤禛抬首,堂中的哭声霎时弱下,都有意无意地瞧着眼前滑稽之景。胤禛的脸色逐渐铁青,胤禟理了理衣袍,在他面前席地坐下,却并不跪拜,淡淡道:“额娘并无僭越之意,四哥见谅。”
宜妃终于抬眸,见了堂中情势,只同样淡淡地瞥了一眼胤禛,也不行礼,似是多停留片刻都不屑,扶着婢女慢慢离去。临出门时,身形却又一顿,回眸看向胤禟。
胤禟抿唇移开目光。
宜妃又看向展念。
展念对着宜妃,微微一笑。
……
“纳妾在于貌美,娶妻在于才德,如你所见,皇家瞬息风雨,嫡福晋内掌府中大小事务,外同世家诰命周旋逢源,而你,一样都做不到。”
……
不知宜妃是否与她想到了同样的往事,亦扬起一丝笑,似释然,似欣慰,慢慢对她颔首,转身行远。
祭拜已毕,展念与胤禟暂退,胤祀亦在院中,两个宫人承了新帝之令,正颐指气使地派办奉移梓宫、恭写御容等事务,胤祀只倚柱凝思,全然不理。静宁悄悄拉过展念,“九弟不是一直与十四弟通信么,十四弟何时回京?”
“早在皇阿玛病重之时,他便遣人送了信,只是,眼下的情形,恐怕那信,没到十四弟手里。”
“十四弟再不回京就来不及了!”
“隆科多为步军统领,坐镇宫城,十四弟若无先帝遗诏,无受命大臣,无兵、无权,纵是赶回,又有何用?”
“那……”静宁的眸色动荡半晌,惨然一笑,“在劫难逃。”
展念只得回以一笑,“是啊。”
胤祯自西北赶回京城时,已是雍正元年,新岁正月。
是万象更新,亦是尘埃落定。
先帝灵柩移入景山寿皇殿,胤祯直闯入殿前,目光掠过一众的王子皇孙,对上正前方的胤禛。
临走时,尚有殷殷叮嘱的父皇,归来时,龙袍加身的,却是自己的同胞兄长。先帝去世第二日,胤禛便派了亲信火速驰往甘州,夺去抚远大将军的印信,并沿途拦截,不由分说收缴了胤祯的全部奏折、朱批谕旨和家信。
已有侍卫在旁拉拽,“见到皇上,还不下跪!”
胤祯沙场征战多年,漫不经心的眉眼早有了杀伐之气,抬手便将那侍卫拖至胤禛面前,“皇上?我既为皇上亲弟,你算什么东西,也敢碰我?”
“允禵。”
“允禵?”胤祯随手将侍卫摔在一边,“果然是臣避君名,合法正当。”
从威名赫赫的天之骄子,忽沦为任人宰割的俎上鱼肉,胤祯自是意气难平,眼见便要发作一场,殿侧账房中,胤祀却闻声走出,“十四弟。”
胤祯猛然转头。
胤祀不发一言,只淡淡颔首。
胤祯的面容从震惊、愤怒、失望、认命一一归于平静,他缓缓撩起衣袍,寂然而跪,“臣……参见,皇上。”
“朕已封允祀为和硕廉亲王,总理工部事务,十四弟若有心上进,朕亦不会薄待了你。”
胤祯冷笑,“皇上自是不会薄待。”
“皇阿玛生前,最为疼爱十四弟,宾天之时,却未得相见,待四月归葬景陵,十四弟不如留在汤泉,以慰皇阿玛之心。”
“西北战事方定,皇上命臣弟守陵,置国之边疆于何?”
胤禛一笑,“十四弟知朕深矣。按我朝旧制,行军之处,必派王公前往,今日,朕已与诸大臣议定,将贝子允禟,派往军前,驻守西宁。”
满殿皆是王公贵戚,闻之哗然。
胤祯愕然,“九哥?”
“朕听闻,你在西北时,允禟曾亲手设计战车图样,送与你大破敌军,怎么,十四弟倒不放心了?”
胤祺立即长跪,“西宁乃边塞苦寒之地,恳请皇上三思!”
“五哥。”胤禟淡然出列,跪下回道:“臣弟愿往。”
“如此甚好。”胤禛颔首,身侧的小太监附耳几句,便拂了拂袖,“朕尚有要事,尔等祭拜毕,各自归家,不必来回了。”
胤禛方走,胤祺便急道:“小九!西宁那是什么样的地方,战乱数年,民不聊生,你若真去了,只怕凶多吉少。”
“额娘便交与兄长了。”
“我不担心额娘,眼下我最担心你,我本欲求情,你却先应了!”
胤祯环顾一圈,终于察觉有异,“十哥呢?”
胤祺叹了一口气,“喀尔喀蒙古的法师进京吊唁,不久病逝,皇上命十阿哥送还灵龛,往蒙古祭奠。”
“派我守汤泉,九哥驻西宁,十哥往蒙古,独令八哥身居要职,好一招釜底抽薪。”
胤禟开口道:“十弟淹留张家口,兵部据本弹劾,皇上特命八哥议其罪。”
“诛心之举!”
“你我每生一事,八哥罪加一等。”
胤祺听得皱眉,“你已自身难保,还替他周全?”
“他亦替我周全半生。”
展念已在小阁等候多时,见了胤禛,俯首而跪,“参见皇上。”
“你单独来此,想必是为了那个故人之约?”
“皇上圣明。”
“九福晋素来聪明,知道什么该要,什么不该要。”
“是。”
胤禛在案前坐下,“说罢。”
“第二诺,不分。”
“此事容易,不过,朕何尝拆散你二人?”
“臣求的不是眼下,是永远。”展念抬眸,“无论他去何处,犯何罪,臣皆与他同往同罪。”
“九福晋的聪明,竟全用在痴心上。”胤禛铺陈纸墨,须臾便写完一道朱笔密谕,加盖了印章,“如此,可算了结?”
谕:
允禟之妻董鄂氏,明礼知义,端柔贤雅。凡允禟所至,倘伊欲同行,皆准。
至其衣食待遇,一应比照允禟。见谕即从,无须上禀。
展念谨慎收好,含笑行礼,“臣,叩谢皇恩。”
出了小阁,展念便往寿皇殿的方向走,宫门外,李大成正停了马车等待,见到展念,有些意料之外的吃惊,展念向他微笑致意,“李叔在此候了多久?”
“已有一个时辰,约莫九爷快出来了,福晋怎生入宫来,可是府上有事?”
“无事。李叔年事已高,这样的活交给年轻小子们便好。”
“正月里,且让小子们图个乐,躲个懒,老奴闲着也是无事,劳福晋记挂,外头冷,福晋先上车罢。”
展念点头,坐定不久,车帘便再次被掀起,胤禟见到她,明显一怔,“你怎么来了?”
“你想知道,那便告诉我,皇阿玛驾崩那夜,发生了何事。”展念抬手探他的额头,“断断续续病了两个多月,还当自己年轻么,寒冬腊月,滴水成冰,你倒好,湿漉漉一片。”
胤禟本是强自支撑,此刻只倚着车壁阖眸,不忘将展念揽入怀中,“夫人数落了两个多月,好歹歇息一天。”
“我记仇。”
“阿念。”胤禟的声音有些不稳,“他命我,去西宁。”
“我去过,出直隶,经山西、陕西,方能抵达甘肃,沿途好吃的、好玩的,九爷可要靠我了。”
“你……与我同去?”
“把我留在京城,你更不放心罢?”
“此去,是为流放。”
“离了这乌烟瘴气的京城,反而快意,从此后,你放牧,我织布,你杀羊宰牛,我架锅生火,岂不正遂了愿,做一对寻常夫妻,布衣蔬食,相对消磨?”
“小言……”
“我早派了人看护,一旦事变,立即带她去姑苏,钟子书前月来了信,承诺若至姑苏,定保她余生周全。”
“那你呢?”
展念靠在他怀中轻笑,“纵有大难,不拘此身,不违此心。”
从前,她怕穷、怕死、怕生病、怕孤单、怕飞来横祸、怕颠沛流离,可后来,她只怕自己一个犹豫,放开了他的手。她知自己无力更改他的结局,却仍想为他留存仅有的鲜艳,熙熙攘攘的红尘里,她要做他最后的信徒,永远虔诚,永远皈依。
马车停稳,佟保已在府前等待,“主子,几位掌柜都在厅上候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