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念只作不见,移开视线,转而看向案上铺陈的宣纸,“咦”了一声,“又是这首诗。”
“你解此诗?”
“《园有桃》嘛,扶苏才跟我讲过,只是我没弄明白,看见园中丰盛的桃子,为什么会感到忧心?”
“桃树尚有果实可证自身,而人之一生的果,又在何处得证?”
展念对这种玄学不感兴趣,边吃边从胤禟书案上随意抽了本书,“何须证明?生命在我,不在外界。我就不纠结这种东西,我对我这一生的期望呢,一,德行无亏,问心无愧。二,吃饱穿暖,衣食无忧。如果都能实现,也许还有第三条,”展念踌躇半晌,还是道:“三,得一人爱我终老。”
胤禟望向展念的眸子渐有星芒,笑着重复:“生命在我。”
展念见他眸色深远,便知他又想些人生哲学了,遂低头翻阅手中羊皮纸面的书卷,不由震惊当场,“英文?天体运行图?你还研究星星?”
胤禟也是同样惊异,“你懂西学?”
“你怎么会对这个感兴趣?”
“沧海之外又是桑田,天地之外又有万物,人生其间,犹如蜉蝣朝生暮死。了解自身渺小,才懂得生年须臾,方能乘兴而来,兴尽而返。”
“你既看得开,又何必追问一生的果实,说什么‘心之忧矣’呢?”
“少一句,‘心之忧矣,我歌且谣’。”胤禟淡笑,“看得开,只是放不下。”
桂花酒糕已尽,展念又转身去取枫叶馒头,“想想人这一生啊,可歌可泣,又可悲可笑。就像八爷,他大动干戈地要争天下,却连什么是天下都不知道。”
回头见胤禟紧盯着她,“谁同你说八哥要争天下?”
展念不慌不忙把枫叶馒头放下,“从前有个清朝人,睡了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到了唐朝,那你说,他对唐朝的许多事是不是都一清二楚?”咬了口馒头,神秘一笑,“而我展念睡了一觉,醒来发现回到了清朝。”
“虽是吃了酒糕,却也不该醉得这般快。”
“行,那我再给你个解释。”展念说到尽兴处,索性坐在书案上,“梦甜香,饕餮香炉,荒野之花,八爷性格如何,想做什么,不是一目了然吗?”
“那我呢?”胤禟走近几步,低声问:“可也一目了然?”
展念退后几步,笑回:“你就是一张白纸。你想要的,无非是一种日常而温情的生活。用我们家乡话来说就是,一屋两人,三餐四季。”
“展念,你很像一种花。”
“哪种?”
“海棠,别名解语。”
展念微微俯身致意,“本人平生独爱海棠,多谢夸奖,不胜荣幸。”
俯身的刹那,胤禟却将她发上花朵取下,送至她眼前,“你可想好了?”
展念将花随意丢在案上,挑眉笑他:“这好像和九爷没什么关系。”
“你说从未懂情爱,那为何亲近他?”
“为锦衣玉食。”展念答得坦荡。
“可你也说,愿得一人爱你终老。”
展念被他弄得头大,“那是优先级最末的愿望。爱是会疼的,当你爱上一个人,就会变得多疑、敏感、脆弱、情绪化。你会不想吃饭,睡不着觉,会听到一首歌就莫名其妙掉眼泪,会在夜晚喝酒喝到神志不清。当你爱上一个人,这世界便是方寸之间,无论怎么折腾,都走不出爱人的心。想修成正果,太难了。”
“展念……”
展念抬手打断他,“且拿你额娘做个例子,她算是皇上宠妃了吧?可是她也寂寞,不快乐,为什么?因为她爱皇上,或许皇上也爱她,但这两份爱是完全不对等的。人这一辈子,不会只遇到一个值得爱的人,如果一夫一妻限制着倒也罢了,可你们这样的娶法,想不变心都难,所以九爷,我知道你待我不同,但,我们之间也就到朋友为止了。”
满室烛光摇曳不定,胤禟凝视展念良久,终于缓缓开口,“此话当真?”
“人们在夜晚不会说谎话。”展念笑了笑,“我害怕爱,也不会爱,所以不想耽误任何人,”慢慢放下手中的糕点碟子,“从今以后,你若仍把我当朋友,我们还可以喝茶聊天,若觉得我伤了你的面子,那我们就只做主仆,不谈其他。”
说完匆匆退出帐外,长吁一口气,只觉终是把话说清楚明白了,此后便可安心进行她“低效率”的垂钓了。
胤禟果如展念所料,很是孩子气。
因为第二日佟保便前来传话,让她近期好生休息,待回京再分配活计——不动声色夺了她侍书的位置,还用了一副冠冕堂皇的说辞。展念不知胤禟是打算从此不见,还是一时意气,可两人营帐毕竟几步之隔,抬头不见,低头也要见吧?
而胤禟以身作则地示范了何谓“咫尺天涯”,往后一月里,不是帐帘紧闭,就是有事外出。胤祀遣来的小厮也直接到展念帐前相邀,且每次前去皆不见胤禟身影,不过,展念暗想,这样也好。一方面,胤禟避而远之,日渐死心指日可待。一方面,胤祀单独邀她,日久生情指日可待。
唯一一次见到胤禟是在七月二十五当日。暮色初降,草叶青黄,似与夕光相接,天地鎏金,入目一片盛景颓唐,用知秋的话说,“透着一股邪气”。然而邪归邪,美归美,是以展念欣然立于帐外,一边晒太阳一边研究近日新学的结绳,自娱自乐间,下意识转头朝胤禟的营帐瞧了眼,不料正迎上胤禟遥遥望来的目光。他一身铅白素服,立于帘后阴影处,使本就白旧的衣衫更显晦暗,衬着帐外弥漫的耀眼明黄,仿佛一座孤寂的雪山。眸色依然是淡淡的,却如同铭心刻骨的丝线,千丝万缕,无处可逃。眉眼相对不过瞬间,胤禟便悄然转身,隐入帐中无光处,像是默片里无声融化消失的雪迹。
“知秋,”展念回头唤她,“你觉不觉得,比起晚霞,九爷更透着一股邪气?”
知秋低头忙着裁衣,很是敷衍地问:“是吗?从何说起?”
“他竟然穿那么素的衣服,还是那种让人害怕的白色。”
知秋闻言,停了手中活计,难得严肃地看向展念,一字一顿道:“七月二十五,皇十一子忌辰。”
“十一子……”展念闻言默然,不由又朝胤禟的营帐看去,忽然便懂得了他方才的神情。至亲离世,周遭却无人可语,该是何等凄凉,脚下情不自禁迈了一步,待反应过来又慌忙后退,既然前日话已说开,再凑上前去难免显得别有用心,轻叹一声,索性转身入帐,眼不见则心不乱。
第7章 波澜誓不起
中秋佳节,皇上下旨设宴,满蒙同庆,歌舞不绝,晚间则摆了家宴,与随行的妃嫔皇子小酌欢聚,知秋欲拉展念与众小厮丫鬟热闹着吃一顿,而展念听说是篝火边围坐,便打死都不愿同往。正交涉,幸而佟保前来解围,“我与你去,如何?”
知秋嗤道:“今日倒奇,你不伺候九爷,反来寻欢了?”
“今年不同往年,塞外不似府中诸事忙乱,主子的脾气你并非不知,那是瞧不得一个闲人杵在眼前的。”
知秋闻言娇笑着瞥了展念一眼,“这不现成的一个闲人,托辞说见不得火光,我听着却假的很。也罢,便让她在跟前杵着,指不定明日又升了侍书呢。”
展念作势要打,“胆子大了,也不叫姐姐,倒开始胡说八道找乐子。”
知秋笑躲,拉着佟保便走,“这个不赴宴,那个也不赴宴,眼看皇上就要怪下来,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佟保任她拽着,笑意是难得的明亮,“姑奶奶,你说的我倒怕了。”两人身影渐远,而知秋的笑语仍伴着夜风飘来,“还唬我呢,但凡夜宴,十回里九回不去,皇上岂不知他这儿子……”
展念倚帘淡笑,热闹的节日气氛仿佛冲淡了平日的礼教,各处充满了人情味。
夜色转深,风中偶尔夹杂着远方的欢声乐音,隐隐约约,并不真切。眼前只余营帐不见人,倒反剩空旷的凄凉,偏生胤禟帐中又传出洞箫幽幽的曲,没有乐器相和,在展念听来颇像是呜咽,忍不住心头无名火起,对着紧闭的帐帘怒喝:“吹什么吹!要吹去宴席上吹!还真把我当空气啊!”
箫音戛然而止。
一阵草叶衣角摩挲之声,然后听得笑语:“曲是好曲,只是有人无心品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