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已有女子打开小阁的门,笑意温淡,“外间风大,姑娘不如进来吃一杯热茶?”
展念与佟清婉相对行礼,“佟姑娘。”
“姑娘如何称呼?”
“展念。”
……
展念再也看不到,再也听不到,仿佛又是那个绝望而仓皇的小女孩,她歇斯底里地大叫,仍无法发泄没顶的恐惧,浑身的力气刹那失去,她软软倒下,却不知被谁接住,如同许多年前,母亲温柔有力的怀抱,在无尽而惶然的人世里,给予她最后的扶持。
再度醒来时,已在归来堂内。
有人轻触她的脸颊,“阿念。”
展念惊得弹起身,紧紧蜷缩在榻角,胤禟探身拥住她,什么都没说,只慢慢拍着她的后背,熟悉的檀香气味传来,只一片无言而心安的静谧。
展念渐渐冷静下来,她枕在胤禟肩头,不觉便红了眼眶,“胤禟……”
“我在。”
“你要一直在。”
“好。”
知秋在门外禀道:“九爷,福晋,张太医到了。”
“张太医?”展念一怔,“张太医不是专擅妇……”
“挽之察觉你脉象有异,毕竟他不擅此科,我便请了张太医来。”胤禟在她额间一敲,“这么大的事,你要瞒我到几时?”
展念垂眸,“告诉你又如何,平白叫你愧疚一场。”
张太医已行至榻前请安,把过脉,沉吟良久,缓缓开口道:“回九爷,依老臣之见,福晋的身子,实在不宜生养,然则,然则……”
胤禟皱眉,“但说无妨。”
张太医喏喏而应,“若强行产子,必是凶险,然则,滑胎之法,亦是凶险,故而老臣……还请九爷决断。”
胤禟想起当年之事,心中一痛,下意识握紧展念的手。
展念却听出其中玄机,“所谓的不宜生养,其实于孩子无碍,只是会危及大人性命,是么?”
“是。”
展念颔首,“有劳了。也晴,先带张太医去前厅喝茶。”
张太医行礼告退。
“胤禟……”
“不行。”
展念一笑,“你怎知我要说什么?”
胤禟脸色苍白,没有看她,“不行。”
展念捧住他的脸,逼他转向自己,笑道:“怎么选,都是九死一生,既如此,我情愿……情愿一命换一命。”
胤禟的眉目骤然崩裂,“不许提‘死’!”
展念仍维持着面上的微笑,“至少,不会让你一个人……”
胤禟猛然抱住她,他的双手用力却颤抖,“阿念,我害怕,我,我怕看见你那样躺在榻上,我怕你不醒来,我不想再经历一次了,求你。”
“谁说我醒不来,”展念温柔覆上他的背,“胤禟,我们试一试,好不好?”
“……”
“小久!”
展念话本子看得正起劲,闻声也不起身,只抬手一指对面的软榻,静宁却强横地将她的书扣在桌上,“九贝子府,到底是谁做主?”
“啊?”
静宁把桌子拍得山响,“你家老九,昨日去找我家老八了!”
“邻居嘛,自然有来有往。”
“他让我家老八劝我,少往你这里跑,怕惊了胎气,这话可稀奇了,你说他又不是第一次当爹,却摆出这么一副如履薄冰的架势,下了朝就往家赶,好像我要祸害你似的。”
前段时日,佟清婉的死与那一场大火给展念留下极其严重的心理阴影,夜间噩梦不止,胤禟为此日日悬心,几乎时刻陪在她身边,变着法子让她多吃多养生,连府上的内务都不由分说地给了完颜月和知秋,让展念觉得自己俨然是一头被圈养的母猪……
“嗯,没法子,如今我在这府上,可做不了主。”
“所以啊,生什么孩子,遭罪,吃力不讨好,等长大了,个顶个磨人,哼。”
展念含笑瞅她,“要不你同皇阿玛说说?”
“他就指着我给他儿子传宗接代,我生不出来,就说我泼辣善妒,是我不肯纳妾吗,是我家老八会体贴人!非要像你一样,成天对妾室捧一张笑脸,哄得那帮孩子看见你就乐,才是识大体么,我偏不要这个大体。”
展念觉得有必要为自己分辨几句,“可是,我和九爷一致认为,小孩子真的很可爱……”
静宁明艳的眉眼纠结起来,“哪里可爱,分明是可怕。”
“……”
“福晋,李公公请见。”
展念微微一愣,“快请。”
静宁悄声道:“这不是九弟的心腹太监么,我回避一下?”
“且听他说什么,约莫是朝堂之事。”
朝堂上的事,八皇子与九皇子素来是同气连枝,是以静宁连忙坐下,听他说什么。李大成行了个礼,“福晋,九爷命老奴转告,宫中有事耽搁,福晋今日不必等他用膳了。”
“何事?”
“老奴也不知。”
“李公公随行入宫,焉有不知之理?”
“福晋切莫为难老奴。”
展念皱眉,“也晴,你来说。”
也晴走上前,“奴婢听闻,和硕温恪公主新丧,皇上命九爷前往翁牛特为公主送葬,九爷拒不肯行,被罚长跪于乾清宫外。”
“和硕温恪公主?”
静宁接口道:“就是八公主,十三爷的亲妹妹,自幼养在宜妃娘娘膝下,三年前远嫁蒙古翁牛特,好端端的怎么去世了?”
“据公主殒命书所奏,公主产下双胎之后,六脉全无,牙关紧急,四肢逆冷,暴脱而薨。”
展念闻言一抖。
静宁叹了一口气,“竟是难产,方才正说生孩子遭罪,唉……可话说回来,翁牛特路途遥远,眼下都十月了,九弟这一走,定要错过孩子出生了。”
展念看向李大成,“李公公现在肯说了么?”
李大成情知瞒不住,只得据实相告,“九爷听到公主的殒命书,脸色就变了,又听皇上命他前去送丧,当场跪辞不受,皇上询问缘故,九爷却缄口不答,八爷、十爷、十四爷皆请旨愿往,皇上大怒,斥责八爷为……为……”
静宁冷笑,“不必管我,有什么话,痛快说来。”
“沽名钓誉,收买人心,实属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人人得而诛之?”静宁仍是冷笑,“还有呢?”
“皇上将八爷、十爷、十四爷轰出,命九爷跪于殿外思过,直到想通为止。”
展念闭眸一瞬,“他跪了多久?”
“已有三个时辰。”
“要烦请公公再入宫一趟了。”
“福晋只管吩咐。”
“告诉他,半个时辰后,见不到人,我入宫陪他一起跪。”
李大成神情一动,俯身应诺,匆匆离去。
不到半个时辰,胤禟果然回府,只不过,是佟保扶着回来的。胤禟显然不自在已久,甫一坐定,便将诸人统统赶出,展念迅速将温热的毛巾敷上他的双膝,轻轻替他按摩,“肿成这样,皇阿玛便会心软么?”
“并非指望他心软,我只盼自己十天半月都不能行走,逼他另择皇子交托。”胤禟止住她的手,“我没事,你当心身子。”
展念挥开他,仍揉着他膝上的淤青,神情透出薄怒,“若真是十天半月不能行走,你的腿从此也要落病了,我知你心疼我,可你怎么不知,我亦心疼你?”
胤禟抿唇不语良久,“我不止心疼,阿念,我是怕。”
“你刚听过公主的殒命书,故而草木皆兵罢了,”展念探至他膝下,入手只觉寒气森森,眉头不由又是一皱,“怎么这样冷?”
胤禟望向庭中萧疏草木,“秋已尽,冬将至。”
展念,叶落方知秋啊。
不知何故,展念竟突然想起这一句话来。数月间,她一直刻意回避着佟清婉的死,以至于这无头无尾、不知所云的一句话,她从未细想。
胤禟忽觉膝上的那双手一僵,半晌,竟微微一抖。
展念面色发白,不自觉捂住自己隆起的腹部,手中慢慢沁出冷汗。
胤禟立即要去唤人,展念连忙拽住他,摇了摇头道:“无妨,只是……想起一些旧事,有点血气上涌。”
“何事?”
“‘叶’落,方知‘秋’。”
作者有话要说:“允禟,圣祖第九子。是时,上每巡幸,辄随。四十八年三月,封贝子。十月,命往翁牛特送和硕温恪公主之丧。”
这位公主是清朝唯一记载死于难产的公主,所以说古代生孩子真的是太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