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陪你去。”
“九爷又想私自离京?”
“七年前,皇阿玛准我顺天府内,自由行走。”
展念想了想,“既将京城周边的往来贸易都交予你,确须时时出入。”
“是为了你。”
“……”
虽是自由行走,但毕竟胤祀监国,还需知会一声,只说去祭拜生意上相识的故人。九皇子素来仗义重情,结交不分尊卑贵贱,朝野皆知,是以此举实属寻常。约莫午时,两人换了轻便行装,从角门而出,雇一辆马车向通州而去。
“九爷似是有意避开了府上诸人?”
“嗯。”
“为何?”
“行踪一旦泄露,必有人设伏截杀。”胤禟无谓冷笑,“这些年,为取我性命,苦心孤诣者甚多。”
展念默然半晌,又想起一事,“对了,九爷怎知在通州?”
“我去过。”
展念微微一笑,“九爷还是和当年一样呢。”
胤禟眸色一刹闪动,转又沉寂,“若是一样,你便不会唤我‘九爷’了。”
黄昏时分,终于抵达一处古旧村落,展念轻拂墓上灰,“齐眉氏”的红字已斑驳淡褪,然而夕阳下,仍透着温柔的颜色,在其左侧,终于添上夫君的名姓,墓碑角落刻有小字,“孙齐恒敬立”。
展念敛衣下拜。
待她起身,已是暮色四合,胤禟皱眉道:“今晚赶不回了,此地并无客栈邸店,如之奈何?”
展念不慌不忙朝最近的一家农舍走去,“此等小事,便交给我罢。”
轻扣柴扉,一个中年妇人开了门,打量一瞬展念的衣饰,虽是素简,却绝非寻常人家可穿得,“夫人找谁?”
“打扰大嫂了,”展念笑意盈盈地俯身,“我和我相公来此祭拜故人,一不小心误了时辰,不知此地可有歇脚之处?”
妇人见她说话十分亲切爽快,遂笑道:“我家正有一间空房,小娘子不嫌的话……”
“不嫌弃不嫌弃!”展念从袖中摸出几枚铜板,“大嫂肯收留,我们谢还来不及呢。”
妇人摆手示意不要,“小娘子也忒客气了,不用的。”
展念含笑将铜板塞入她手中,带着一种怨怪的娇嗔,“大嫂不收,我们可不敢安心住下了。”
妇人一边将铜板塞入围裙的兜中,一边将展念与胤禟迎入,院中小桌上,蔬菜正择至一半,“家里也没收拾,乱糟糟的,让小娘子笑话了。”
展念见妇人回厨房又拿了些菜出来清洗,连忙凑上前,“大嫂,我也来帮忙吧,可不能白在你这儿蹭一顿饭啊。”
妇人诧异地看她一眼,笑问:“呦,这等粗活,小娘子也会?”
展念卷起衣袖,十分熟练地坐在桌前择菜,“大嫂可小瞧我了,我从前学琴时,随师父生活了九年,日常的起居衣食,都是自己来。”
“九年?那可比亲人都亲了。”
展念笑意悠远,“是啊。”
“哎,跟大嫂说说,江南那儿,夏月里都吃些啥?”
“夏至饼、麦粽……”
“哦!麦粽大嫂听说过,想做麦粽,可要手巧得很呢。”
“从前,小孩子最爱来我家蹭饭了,若论厨艺,我可要当仁不让的。”展念不禁露出孩子气的笑意,“我师父,还有我邻居,一个比一个嘴刁,想把他们弄胖可不容易。”
胤禟沉默立在门边,凝视那个正在娴熟择菜的女子,夕阳勾勒她的侧颜,是他未见过的温柔和美好,这样简单如清泉一般的神情,他已多久不曾见到了?比起王府中的绫罗绸缎,轻颦浅笑,这样的她,有生气得多,动人得多,或许,他不该纠缠,或许,他该放手。
放她回到自由光明的地方去。
展念手上动作不停,余光瞥见有人拿起择好的菜,下意识以为是钟仪跟她捣乱,要么就是吴以忧或者叶清荷的哪个孩子调皮,迅速拍了一下那只手,含笑清叱:“别动!洗手去!”
说完,不光胤禟,连展念自己都愣住了。
胤禟恍惚而茫然地望着眼前人,如同多年前,依旧是那样干净漂亮的眉眼,笑意单纯,未染世事,却有如山水含翠,万物初生。
展念僵硬地收回手,僵硬地敛起笑,“九……对不住。”
胤禟垂眸,“该说对不起的,是我。”
展念见他神色落寞伤痛,没由来心下一软,笑道:“夫君是读书人,还是莫要添乱的好。”
胤禟只觉是幻听,不敢置信地望向她,“你唤我,什么?”
晚霞依偎着远处群山,浅淡夏风拂过疏云,天地之间,刹那鲜明,世间美好皆似卿。
展念移开目光,忽见远处走来一个高大的男子,夕阳下变成巍峨的剪影,连忙转了话题,回身笑道:“大嫂,那个是大哥吗?”
妇人不住笑道:“可不就是!”抹了抹衣裙,向男子紧走几步,不知说了什么,男子大笑起来,妇人亦笑,两人的影子紧紧交织,霞光下无限恩爱。妇人又指了指院中的人,向男子解释来龙去脉,男子已走到展念面前,有些微微的发愣,叹了一口气,对妇人道:“闺女若还活着,应是多大了?”
妇人望向不远处连绵的坟冢,“也该嫁人了。”
男子很是怅然,“有孩子,才有家啊……”
妇人顺口便问展念:“不知小娘子有孩子没有?”
展念脸色微变,如常浅笑道:“还没有。”
妇人拍拍她的肩,“那可要抓紧啊。”
展念仍是笑,却并不答言。
饭毕各自回房,男子在地里忙了一天,明日又要早起,倒头便睡下,妇人燃了一盏微弱小灯,就着光亮缝补衣裳。
展念见房间空置已久,连蜡烛也无,便道:“我去要一支蜡烛,九爷稍候。”
“不必。”胤禟淡淡一笑,“有夫人,足够了。”
她便是他的灯。
展念怔愣片刻,叹息一声,轻轻牵住他的手,将他引至榻前,一边铺床一边道:“简陋了些,九爷将就着合衣而卧罢。”
胤禟在她身侧躺下,展念将榻边的小窗撑开,和风徐徐吹拂,夏虫喧嚣入耳,天上银河、地上萤火,似一个温柔而漫长的长夜。
“阿念。”
“嗯。”
“去年此时,你在做什么?”
展念错愕,从未想过他竟能平心静气地问出这个问题,“你……真的想听?”
“想。”
展念枕着手臂,回忆蓦然而至,心间一片温柔安定,“也是这样好的夜色,我和莫寻泛舟湖上,小船漫无边际,随波而行,月光洒在水上,每一圈涟漪都是金色的。远处有缥缈渔歌,岸边传来烤鱼的香气,我有些饿,便趴在船边偷采莲蓬,莫寻虽然责备,最后还不是和我一起吃了……”
胤禟忽然从身后抱住她,“我这一生,唯一羡慕的人,就是莫寻。”
“九爷……”
“他陪你走过无数山河,他吃过你亲手做的饭菜,能与你泛舟,能听你弹琴……我并非不信你,可是每次想到这些,我都嫉妒得发疯。”
“我恨你一走了之,恨你杳无音信,可我从来不曾想过,是我害了你,是我让你的身体变成这般,或许,你也是恨我的,我又以何面目,要你爱我?”
展念神色迷惘,她恨他么?
“谁都可以让你开怀,唯独我,做不到。阿念,在我身边,像是牢笼么?”
展念没有说话。
他是她的夫君,却不是展念的胤禟。他是完颜月的夫,是刘氏的夫,他是如英的阿玛,是弘晸的阿玛,他是大清的九皇子,不是可与她四海相随的伴。
听不到她的回答,胤禟便已了然,他的声音透出无尽苦涩,“是我错了,我……不求了。”
不求了。
很快,府里便传开,九爷与福晋不合。
新婚之夜第二天,九爷便去了刘氏的小院,从此再不踏入归来堂,福晋亦不向九爷示好,入府三日,便收回了完颜月的管家之权。时有诰命夫人前来拜会,以期结交,福晋亦时常登门回礼,迎来送往无不妥帖,是以九福晋在京中的声名一时鹊起。
昔年在钟家做伴读时,钟母有意教钟玉颜管理府务,钟家人丁庞杂,四世同堂,展念光是分辨远近亲疏就花了好一番功夫,在她看来,钟府尤如一个庞大的公司,只是运作太过简陋,常常事倍功半,怨不得钟母每日早起理事,至晚方歇,实在腾不出空管她的宝贝儿子钟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