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念指着信,艰难吐出两字:“收好!”
他将信纸叠回放好,惶然握住她的手,神情宛如一个不知所措的孩子,“阿念,对不起,我不该气你,对不起……”
展念冷冷抽回手,似是再不想看他。
孙挽之被从酒席上唤去后院时,尚有些茫然,待看到眼前场景,微醺的酒意登时去得一干二净,董鄂家的女儿,新嫁的福晋,竟是九爷挂怀多年的,展姑娘?
“臣……见过九爷,九福晋。”
胤禟似是忍无可忍,“把脉!”
孙挽之从玄幻的神思中抽回,“姑娘……福晋曾中剧毒,不该再吃重油辛辣之物,再者,还望福晋切莫动怒,气血上涌必是加剧疼痛。”
展念不语。
“臣即刻拟一药方,但,汤药亦伤脾胃,需等福晋疼痛稍解,方可饮下。”
胤禟神色僵硬地颔首,孙挽之行了一礼便告退。
展念转身面向墙壁,疲倦阖眸,一句话也不想说,只咬牙蜷缩,等待一阵又一阵的疼痛自行缓解。折腾半夜,前院的喧闹声散去已久,只余满庭空寂,身上的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所幸胃中的疼痛也渐渐缓解,展念这才朦胧记起,房中应是还有一人,然而那人已沉默了半夜之久。
展念慢慢转回身,看见胤禟正坐在榻前的脚踏之上,双手掩面,看不出一丝情绪,一动不动宛如泥塑木雕,然而展念却感受到他周身萦绕不去的沉重和绝望,仿佛只剩一个失了魂毁了心的躯壳,连歉疚的话语都已不配出口。
“九爷,事到如今,可以放过莫寻了么?”
“是我变了。”他的声音喑哑缓慢,“是我一次次失控、发疯、不可理喻。”
展念轻轻搭上他的肩头,“天亮前还能休息片刻,闹了一天,都累了。”
胤禟摇晃起身,正欲离去,却见展念十分自然地朝榻里挪了挪,脚步不由一顿,他看向她,而她已昏沉欲睡,仿佛完全不知自己的行为对他而言,已是无上宽恕。
展念感到身边人慢慢拥住自己,动作小心而惶然,不由叹息一声,“九爷,你可知何谓‘甘之如饴’?”
“……”
“我知道要清淡饮食,可多年未尝,不免怀念,明知疼痛,仍想温习。”展念微微一笑,“仿佛,还能和从前一样似的。”
“……我会改。”
他的呼吸响在耳畔,恍惚之间,展念竟不知今夕何夕,下意识向他怀中靠去。胤禟一怔,手臂不由收紧,极认真地唤她:“阿念。”
一声阿念,温柔如昨。
可,物是人非,怎能如昨。
因圣上离京,胤祀监国,故而不必早朝,也算是难得清闲。红日已高三丈透,展念醒来时微微诧异,毕竟她素来浅眠,早在九年前,便没了睡懒觉的习惯,然而偏头看去,胤禟竟仍未醒,眉眼安静得如同孩子,展念细细打量他的轮廓,却在他鬓边看见一缕白色,心底骤然刺痛,他才二十五岁,竟已生华发。
展念情不自禁伸手,抚上他的白发。
她的动作很轻,然而胤禟却似要醒,展念匆忙缩手,闭眼假寐,仿佛只是翻身时,无意将手搭在枕边而已。听声音,胤禟应是醒了,然而却半晌没有动静,展念不敢睁眼,又等了半晌,感到自己的手被他轻轻捧住,紧随其后的,是一个绵长轻柔的吻。
展念睁开眼。
胤禟迅速放开她的手,移开目光,“还,还疼么?”
展念一笑,“好多了。”
立时有丫鬟上前服侍洗漱,往日在停云堂,胤禟从不用婢女,是以不由皱眉,展念亦不习惯被人如此伺候,轻点了点太阳穴,“放下罢,在外间候着便好。”
知秋和也晴素知展念脾性,闻言率先应诺,领着众丫鬟退下。知秋立于珠帘外,踌躇开口道:“福晋,几位姨娘已在正厅候着了。”
展念愣了一愣,“候多久了?”
“已有半个时辰。”
展念赶紧穿衣洗漱,“下次,提前叫我。”
知秋似有不解,“从来都是侧室等正室,哪有正室迁就侧室的道理?”
“不管正室侧室,无缘无故让人等,终是不好。”展念见知秋仍有疑虑,便又道:“我知你想我立威,但立威,不在此处。”
展念收拾妥帖,见胤禟仍在系腰带,显然没有佟保等人颇不习惯,便顺手接过他的腰带,替他系好。胤禟默然片刻,道:“若不想见,便不见。”
“九爷,”展念抬眸看他,神色清明无波,“我如今,是董鄂玖久。”
“……”
展念掀起流光盈盈的珠帘,“知秋,也晴,走。”
不出展念所料,府上几个女子看见她,连目瞪口呆的表情都如出一辙,虽说九年前大多只有一面之缘,但她并不是容易教人忘记的类型。也晴噗嗤一笑,“早听知秋姑娘说,数年前,府里有个同福晋十分相像的姑娘,我本不信,今日一瞧,倒有些信了。”
“可不是,”知秋亦笑,“难道我诓你不成?”
众人这才将信将疑,半梦半醒地行了个礼,仍不住地打量坐在上首的福晋,毕竟已是九年时光,再惊鸿一瞥的人亦会被淡忘,记忆中十五岁的少女,和眼前风致窈窕、眉目沉静的女子,除了容貌让人感到无比熟悉以外,倒也没有别的相似之处。
完颜月携如英和如云先来奉茶,两个孩子见到展念都十分兴奋,不过碍于完颜月的板正严肃,连如英都格外老实地请安磕头,不敢有分毫造次。
随后是侍妾兆佳氏,怀中抱着琼华,身边跟着琇莹,看上去确实是温柔敦厚、木讷寡言的情状,无怪胤禟将抱养的两个女儿皆放在她身边。
展念再饮一杯茶,座中又站起一个女子,牵着不满两岁的弘晸,“贱妾刘氏,请福晋用茶。”
展念见她执盏的手都在抖,遂淡淡问:“你怕我?”
“贱妾,贱妾不敢。”
展念接过茶盏,不欲与她再言。直到所有妾室一一拜见完毕,方将茶盏轻轻置于桌上,不紧不慢道:“我初来乍到,府上规矩一概不知,但,我既当了一声‘福晋’,便少不得要与诸位姐姐妹妹,约法三章。”
诸妾皆以完颜月为首,是以完颜月代为应答:“妾等洗耳恭听。”
“第一,我素性疏懒,不喜晨定昏醒、请安问礼,除有要事,无须行走应候。”
“是。”
“第二,诸位所出儿女,各自膝下教养,不必尊我为嫡,认我为母。”
“福晋,此举不合礼数。”
展念看了完颜月一眼,“此举,合我的礼数。”
“……是。”
“第三,九爷从前许诺,如进出之权,照旧不废。诸位从前如何,此后依然如何,只一句,两下相安,自是太平无事。”
“是。”
展念颔首,施施然起身,“如此甚好,我先行一步,诸位请便。”
将众人的恭送之声远远抛下,展念终于有些懂得,胤禟不喜他人唯唯诺诺的原因。正行至半路,便遇见一个小丫头,谨慎向她行了一礼,“见过福晋,九爷让奴婢来瞧福晋,若说完话了,便请福晋前去用膳。”
展念应了一声,依旧步履徐徐,刚至归来堂,便闻到甚是久违的中药味道,想是孙挽之昨日开的方子。丫头打起帘子,胤禟已等在桌前,展念瞟到药碗,从善如流地端起饮尽,眉头都未皱一下,胤禟却有些怔,“当年,你嫌药苦反胃,从不肯在饭前喝。”
展念在桌前坐下,打量着清汤寡水的菜式,随口道:“喝多了就习惯了。”
胤禟脸色却是一白,自嘲般扬起笑,“想不到,我竟将心爱之人,逼成如此模样。”
展念拿过他的碗,替他盛好甜粥,“妾有一事,想请教九爷。”
“她们为难你了?”
“她们不敢。”展念仍是惯常笑意,眉眼却透出清冷决断,“九爷许她们自由出入之权,不知可也有我一份?”
胤禟神色一冷,“你想去何处?”
第42章 惟有少年心
“不去何处。”展念波澜不惊地拨着碗中的粥米,“只不过,去祭一位故人。”
“故人?”
“齐爷爷。”
一别九年,展念已有隐隐的猜测,直到齐恒与白月成婚那日,堂上只余一牌位,便知故人已成泉下土,此事在展念心里盘桓许久,她记得齐爷爷曾言,他本京郊人氏,长眠之地,想来距此不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