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禟看向展念,展念沉吟片刻,对佟保道:“让他进来吧。”
佟保不答。胤禟道:“将他带至往迹园,既不是见我,我便不迎了。”
佟保点头退下,引八爷入内。停云堂灯火俱熄,唯寝室幽灯一盏,胤祀见了也不恼,绕过堂屋,脚步便顿在往迹园入口。佟保审时度势,“奴才在堂外恭候。”说罢便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胤祀望着眼前提灯而立的女子,缓缓道:“你其实,早明白我是利用。”
展念笑,“八爷也早就明白奴婢的居心。”
“既是利用,如何利用又有何分别?”
“我不利用别人的真心,这就是你我的分别。”展念将灯笼放下,神情便隐没在夜色中,“你这样的人,根本不会对我动情,中秋之夜特来相陪,还许诺我入府,现在想来,只怕是说给九爷听的,你在激他。”
胤祀淡笑,“果然聪明。”
“可是既然这样,今天又为何演这么一出呢?阿武是你安排好的吧,那个本来守在书房门口的小厮,一见到阿武就把他带走,实际上是提醒你我在门外,你故意让我偷听你们谈话,你想把我推给九爷。”
“人生在世,所求不过‘情义’、‘功名’二者,九弟乃重情义轻功名之辈,倘若他心仪的女子为我所纳,他尚能不争,便不惧来日因功名而倒戈了。姑娘越觉我不堪,越觉九弟情深,日后若得相伴,便不枉我今日所为了。”
展念被他气笑,“你既然知道他重情义轻功名,又怎么会怀疑他因功名背叛你?八爷,你现在正春风得意,自然有闲心疑神疑鬼,若来日万人倒戈,你就知道‘情义’二字怎么写了。只是九爷这一生,却苦在‘情义’二字上。”展念声音越来越弱,说至最后,不觉一恸。
“我只不解,九弟既于你有意,为何不争?”
“因为他尊重我。”展念心上酸涩,“八爷,不管出于什么目的,你在草原上待我很好,我不会怪你利用我,只怪我自己识人不明,从今以后,我会冷眼看着,看着你如何一往情深,如何为情所困。”
“一往情深?”胤祀眸色迷离,“年少时,遇见她的那刻,我便动了心,她美好、热烈、自在。”声音染上温柔与苦涩,“而她的目光,在九弟身上。”
“她喜欢九爷?”
“她的姓氏是董鄂。”
展念默然,“九福晋……”
“初见姑娘,我甚至恍惚间错认了。”胤祀声音似带着笑,“这一次,姑娘的目光只在我。我以为自己赢了,姑娘越接近我,我越得意,中秋之夜,不过想让九弟嫉妒。”胤祀声音慢慢变凉,“原来我没有赢,我从未赢过。无论董鄂,还是展念。”
“你对我好,原来是看在九福晋的情面。”
“儿女情长,总逃不了离合悲欢,生年既苦,何必作茧自缚?”胤祀语音飘飘渺渺,并不真切,“不如求些不变之物心安。”
“我接近你,也是抱着同样的心思。”展念微笑,“可是,在这永变的世间,又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呢?哪里会有心安?”
胤祀不答,转身离去,隔得远了,方听得隐约的告别,“姑娘珍重。”
胤禟自往迹园内转出,淡笑道:“没有执念,便得心安。”
“芸芸众生,哪个是没有执念的呢。”展念亦笑,“胤禟,你真的不想要八爷口中的‘功名’,不想要这天下?”
“天下?”胤禟笑,“我只要眼下。”
展念心念微动,却故意岔开话题,“你说八爷今晚来,算不算正式的分手?”
“八哥亦有情义。”
“只是他这个情义,不是冲我,而是冲九福晋。造化弄人,你对董鄂是慕,他对董鄂却是情。”八卦之心顿起,“话说你媳妇儿是怎么看上你的?”
“那年她身染顽疾,为冲喜才定的亲事。至于为何是我,我也不解,她目下无尘,唯慕我五哥一人。”
“之前听知秋说起过,想来是个风华绝代的女子,”展念叹息,“你们出塞不久她就失踪了,如今出塞归来,她……找到没有?”
胤禟沉默半晌,“没有。”
大家闺秀,不谙世事,在府中娇生惯养,一旦离了府,该如何生存?展念内心有些不好的猜测,却又不忍直言。“八爷有才华,也生得风流,很难相信,这世上还有他求而不得的女子。”
“八哥因生母家世,年少饱受冷眼。可我反而羡慕他自在,与小厮上树偷果,与丫鬟摘花斗草,众人皆道他行为无端,我却觉得,他活得有滋味。”
展念沉默,这些于胤禟,这个母家显赫的九皇子,永远都不可能发生。
胤祀,从一个受人耻笑的卑贱皇子,到如今群臣间八面玲珑的贤王,究竟背负了多少屈辱和野心?又舍弃了多少软弱和情义?
“难怪八贝勒府纹丝不乱,因为他心里还有卑微,他要尊重敬畏,要荣华富贵,要权倾朝野,他要天下最高的位子。”展念目光转向胤禟,“而你府上的秩序却懒散许多,因为你羡慕那时的胤祀。”
第12章 往事知多少
胤禟避而不答,“依你方才所言,八哥将困于情深?”
“历史上他与八福晋感情很好,甚至有人用他妻子威胁他。”展念苍凉一笑,雍正帝以休妻挟制胤祀,其妻被休后上吊自焚,“听起来是不是挺难以置信的?”
胤禟若有所思地望着她,“的确难以置信。”
第二日正午,知秋领命搬入往迹园,住在展念隔壁的厢房。“还是塞外清闲,忙了一上午,所幸今日内务不多,剩下的便交与月姑娘了。”
展念与知秋并立廊下,观望园中景象,“月姑娘?”
“侍妾完颜月,最早入府,分掌内务。我搬入往迹园,就她还是波澜不惊的。满府上下都在议论,此事沸沸扬扬,越描越走样,不知情的还以为我一朝得宠呢。”知秋笑意淘气,“托姐姐的福,我也能来此一观,只不料,园内是这般景象。”
园中遍栽海棠,树上皆新结海棠果,玲珑小巧,生动热闹。廊前一方石桌,旁有四只盘龙浮雕石凳。桌旁置一摇椅,椅边一株海棠,纹路沧桑,枝干枯瘦,叶落无果,与其余海棠相比,略显凄凉。
园外引入一河,在园中形成一片清澈湖泊,湖上横跨一小亭,名唤棠心,两侧各有一联曰:川流日夜庭树空念,花开深浅春风展眉。
“听你的口气,好像很惊讶。”
“姐姐不觉奇怪吗,落叶不扫,花木不修,如此荒凉,哪里像个园子?”
“所以园门上写的是‘往迹’?”展念猜测,“也许九爷刻意没有修剪?”
身后传来脚步,二人回首,见胤禟正不疾不徐行来,佟保跟在身后,朝知秋使个眼色,知秋会意,行了一礼,便与佟保退守园外。
胤禟一身紫棠色常服,走至展念身旁,“‘往迹’取自陶公《还旧居》一诗,‘步步寻往迹,有处特依依’。”
展念默默而诵,“这两个字是你想的?诗名《还旧居》就已经很应景了,这句话更是妙,园中有宜妃娘娘的海棠树,可不是她入宫前最‘依依’的地方吗。”
“此园向来如此,”胤禟解释,“海棠种下后,额娘不许匠人修缮,任由花草树木恣意生长,才有今日之景。”
“宜妃娘娘真是个妙人,当日听说她和皇上相识的那一段趣事,就觉得她是至情至性的人,后来帐中一见果然如此,今天看这园子,我更加钦佩她了。”
“怎么说?”
“园林经过修饰布置虽然好看,但一枝一叶都不能随心所欲,并不自然。你别看现在满眼荒凉,等到春天就是铺天盖地的生机了。宜妃娘娘就是这样的人,追求极致,如果盛开,就要轰轰烈烈,如果衰败,也要潇潇洒洒。”
胤禟疑惑尽去,磊落而笑,“你倒像此园又一主人。”
“巧的是,棠心亭上的对联,还嵌着我名字呢。”
“对联乃额娘亲笔。”胤禟目光望向湖中小亭,“我却不解其意。”
“这个我也不是很明白,”展念亦望去,“川水是自由之物,庭树却只能留在原地,所以空牵念。”皱了皱眉,“可是下一句,春风因花朵盛开而展眉,应该是很美好的画面。上下两联一悲一喜,怎么也说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