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是发自内心的,被爱了,便懂了。
佟保心中不平,“主子敬八爷为兄长,如此相助,可八爷却夺人所爱,实在不是君子所为。”
“夺?”胤禟眸色无波,“他光明正大,展念心甘情愿,如何是夺?”
“虽如此,说到底,八爷是信不过主子。”
“他本就孤僻多疑,前日间老四又倒戈投向太子,难免更为不安。”
“八爷是打算以展姑娘作为筹码,万一主子不愿助他,便对展姑娘……”
“未必。”胤禟摇头,“比起感情,他更信恩情。”
“那,主子的意思是?”
“在合适的时机,以合适的方式,将她‘让’给我。”
佟保震惊,“所以,纵使日后主子不喜展姑娘,割爱之恩尚存!”冷笑一声,“八爷此举,未免低估了主子。”
两个月的塞外之行转眼结束,一行人浩浩荡荡拔营回京,走走停停,抵京已是九月中。当天路途伊始,胤禟便将展念提到自己马车中,展念不由奇怪,“为什么把我叫到这里?”
胤禟平静道:“知秋那一行车马人等是入我王府,我与八哥有事要议,此车是入八贝勒府。”
展念听了便不作声,若刚来此地,她入八贝勒府应是从容不迫,然而几十天过去,竟生出了些心怯,“八爷为何愿意收我入府呢?”
胤禟不动声色,“你认为呢?”
“虽然他说喜欢我,”展念摇头,“我却觉得不是。但如果不是喜欢,那只能是利用,可他究竟在利用我什么,我始终想不明白。”
胤禟轻咳几声,“凡事无须较真,八哥会待你好,只要你不改初心,不留憾事,便可安稳此生。”
展念皱眉,“还没有痊愈吗?看来那个孙太医真不是谦虚,果然是无才。”
“你听到了?”
展念意识到失言,有些讪讪,“嗯……”又想起孙挽之当日所问,胤禟当日所答,心里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良久,胤禟云淡风轻一笑,“该忘的,便忘了罢。”
展念思绪翻涌,心肠百结,却又知此时此刻,不该再说多余的话,徒增二人烦恼感伤,遂掀起轿帘,张望着外头景象。
喝道声中,巍峨城门次第打开,只见长街纵横,人潮如织,商铺林立,屋宇相接,经外城、内城,王族权贵的车轿便停在皇城,而皇帝仪仗则迤逦进入正中的宫城。
车轿停稳,展念缓步而下,街道宽阔空旷,四下寂寥无声,迎面一座气宇恢弘的府邸,视线绵延处飞檐斗角,朱碧紫乌,若非天上神仙府,定是人间帝王家。
不多时,胤祀亦到,看门的小厮躬身推门,展念看了眼胤祀身后随着的众仆,甚有自知之明地默默退后站好。八贝勒府,地基高六尺,正门三重,第一重门启,可见堂屋五重,各广五间,均用筒瓦,上以狮子、海马为压脊,下以红青油饰门柱,梁栋贴金。
胤祀踏上府前石阶,第二重朱漆门又开。两位皇子在前,丫鬟小厮在后,声势颇为浩大。三重门皆开,府上众仆垂手低眉,请安问礼,王府总管迎上,携一众仆役而去。展念看向胤祀,温和如常,却又清华疏远,这是她第一次感觉到,这个人不是寻常的富家公子胤祀,而是搅动清廷风云的皇八子胤祀。
胤祀回首,见她好奇地环顾,不由一笑,“阿武,招待好这位姑娘。”
名唤阿武的小厮应声而来,陪笑问:“奴才带姑娘四处转转?”
展念看胤祀胤禟二人走远,遂点了点头,“随意看看就行,不要惊扰到别人。”
清泉流水,奇山怪石,实是钟灵毓秀,万象铺陈。只是众多且无声的仆从丫鬟让展念很是压抑,在花园转了半晌,不期瞧见碧水之畔,湖石之侧,立着两个俏生生的女子,正长吁短叹,阿武悄悄同展念道:“这是爷的两位侍妾,粉衣张氏,绿衣王氏。”
听到“侍妾”二字,展念欲走的步子不由一顿,她日后入府,亦是侍妾。
张氏叹道:“妹妹这便想家了?我十二岁入府,五年间只见了额娘三次,若似妹妹这般娇怯,早也疯了。”
王氏语调悲戚,“若你我是侧福晋那样的地位,哪怕一年见三次,爷也是准的。”
张氏苦笑,“一年三次?你见到了?爷最讲规矩,凭他是侧福晋还是嫡福晋呢。再说,一年三次,三年一次,有什么分别,左不过是守着这院子,一日一日地捱罢了。这王府啊,进来不易,出去更是无望。”
王氏啜泣,“你我一生便是这般了么?”
“若一生都这般安稳,也是幸事了。”
展念怔怔看着王氏,不过十七八岁的女孩子,神情枯槁得却如瑟瑟秋叶,灰黄无光,再看张氏,面上犹是好颜色,眸中却已无颜色。心下一片凄凉,对阿武道:“回去吧,八爷他们在何处?”
“在书房呢,姑娘这边走。”
从一侧的抄手游廊向书房行去,还有几步距离,守在书房门口的小厮瞧见阿武,几步上前,低声骂道:“你小子躲在这里偷闲呢!陈叔找你半天了,就是不见个影儿,赶紧去前厅,迟了非扒你一层皮……”阿武被拎着耳朵,一句也不敢回,任那小厮将他一径拖去。
书房的门半掩着,传来胤祀笑语:“数年过去,终是赢了你。”
“她非董鄂千金,八哥何必执着旧事。”
“确非董鄂千金,你对董鄂是慕,对展念是情。”胤祀语气一转,“既如此,你便任我接近她?九弟该不是退让之人。”
“非我退让,而是选择在她。”胤禟声音仍是淡淡,“我既承诺相助,便绝无反悔,八哥未免大费周章。”
书房门被猛地推开,屋内两人皆是一惊。展念没什么情绪地看向胤祀,却像是冰雪盛出的妖冶之花,透出心惊的凉薄,“如今我才明白,你为什么利用我。”
“展姑娘……”
“卑鄙。”展念丢下两字,转身扬长而去,一口气踏出府门,只觉胸中邪火乱窜,沿着长街漫无目的地游走。不知走到谁家府邸,门前石狮下,两个孩童争执正凶,高个的男孩举着个琉璃球,夕阳下流光溢彩,煞是好看,矮个的男孩不依不饶地跳起去够,声音几乎是哭腔,“还给我!”
高个男孩笑的得意,“谁说是你的?从今起,这就是我的了。”
“还给我!”
“你再扑,打碎了琉璃球,我可不管。”
矮个男孩明显迟疑了,高个男孩愈发得意,“以后我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不然我打碎它给你看。”
“那……”矮个男孩咬着唇,委屈道:“我听你的,但你不要打碎它,一定,一定不要打碎。”
第11章 沿洄安得住
高个男孩正要回答,忽觉手上一空,琉璃球被稳稳放于矮个男孩的手心,矮个男孩愣了一瞬,忙将琉璃球紧紧揣在怀中,迭声道谢:“谢谢姐姐,谢谢姐姐!”
展念一笑,继续向前。走了不知多久,天色转眼便晚,皇城本就少行人,此时更觉四下寂寥。展念蹲下身,轻抚石街上自己逐渐暗淡的影子。不多时,青石长街上,自己小小的,缩成一团的影子旁,出现了另一人的影子。展念恍如未见,仍蹲在地上,身旁之人也不急不催,只沉默相陪。天色愈见晦暗,展念顾念他视物不便,轻轻道:“回去吧。”
“一起。”
展念将头埋入膝间,“我不值得你如此。”
“值得与否在我,不是听你说。”胤禟将展念拉起,“只要你未嫁,就还是我的丫头。”
展念苦笑,“明明是我无路可走,却说得像你强迫我一样,可是……留在你身边,我就是在利用你的感情。”
“何谓利用?”
“就是坦然接受着你的情意,却不回应,让你一味付出……”
“并非没有回应。”胤禟淡淡一笑,“展念,你予我安稳慰藉,有你在,我便欢喜。”顿了顿又道:“眼下你别无选择,待日后有所筹谋,再走不迟。”
展念失神望着胤禟,忽然有些鼻酸。
胤禟笑意转深,“走罢,再晚,我可不识路了。”
佟保打着灯笼在府前等候许久,见了二人不禁喜上眉梢,忙忙道:“可算是找着了,姑娘不回来主子都疯……”一时说顺嘴,不提防漏出这么一句,佟保自己先打了个寒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