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秋无言反驳,只得睁着圆圆的杏眼,害怕地站在一旁。展念先将距伤口较远的血迹洗去,边洗边留心屏风内的动静,结果里面却静悄悄一片,半晌,孙挽之出来,屏风后传来胤禟的声音,“佟保,随孙太医取药。”
展念闻言忙道:“佟公公,能让知秋一起去吗?”
佟保一愣,孙挽之道:“也好,姑娘此伤,日后起居有诸多讲究,知秋姑娘既要服侍姑娘,臣叮嘱她便是。”
展念纠正道:“不是服侍……”知秋却打断她,“正是,奴婢同去。”
待三人走远,胤禟从屏风后走出,“为何赶走知秋?”
“她那么娇滴滴一个小姑娘,”展念皱眉清洗伤口,“这种我看了都害怕的伤口,怎么忍心给她看?不让她给我清洗,她还非要站在一边瞪着眼睛看,再不把她赶走,她晚上要做噩梦的。”
胤禟声音透出黯然,“你也是小姑娘。”
“小姑娘?”展念轻笑出声,摇了摇头,“就算还是小姑娘,也不娇滴滴了。”
胤禟瞥见她手上动作,见她正用指甲去抠伤口边缘凝固的血迹,不由惊怒交加,制住她的手,“你疯了!”
“伤口边缘血迹太厚了,用水洗要洗多少次?水渗进伤口很疼的,我只要小心不抠到伤口,没什么关系。”
“我来。”胤禟简单净了手,吩咐帐外小厮另换一盆水,一手轻托她的手臂,一手食指蘸水,缓慢轻柔地将血迹涂开。
展念注视着胤禟,“你可真有耐心,这样洗很费时间的。”
朝阳透入帐内,浅金色流光里,胤禟弯着腰,身形不似往日挺拔,却透出难言的温柔。神情冰冷却专注,如同艺术家打磨着自己的艺术品,一丝不苟,心无旁骛。展念怔仲半晌,低头轻笑。
“笑什么?”
“有点痒。”
“也就是你心大。”胤禟语气一变,“换言之,对自己心狠。”
展念哭笑不得,“洗个伤口而已,你至于给我安这么大罪名吗?”
“不止此事。”
“那还有什么事?”
胤禟却问了一个不相关的问题,“展念,为何人在身心俱疲、半梦半醒之时,会唤他人之名?”
展念诧异,但还是回答他:“人在意志薄弱的时候,感情不受控制。那时想起的,一定是生命里最重要的人了。”
“倘若是你,”胤禟不动声色,“会唤何人之名?”
展念沉默一瞬,“我母亲。”
“还有呢?”
展念摇头,“没有了。”
“果然对自己狠心。”胤禟的眸色看不出情绪,“而我正是输在这狠心。”
展念被他没头脑一通话弄得糊涂,“我昨晚累极了,是不是叫了谁的名字?”
“只唤过你母亲。”胤禟神色淡淡,“你说过,天亮以后,便忘了昨夜。过去之事,何必追究。”
展念默然,“那你的伤,孙太医怎么说?”
“皮外伤而已。”
展念冷笑一声,“真把我当小姑娘哄吗?你昨晚那样子,跟我说是皮外伤?”
胤禟笑意漫不经心,“你若信不过,亲自过目可好?”
展念盯了他半晌,回想他昨夜咳血的症状,一阵凉意从心间蔓延,外伤可医,内伤难养。
伤口洗毕,孙挽之背着药箱回帐,“药粉落于伤口,疼痛非常,姑娘忍耐些。”
展念点头,“没关系。”然而左手悄然在桌沿收住,透出些许紧张。药粉洒下之时,展念浑身一个哆嗦,下意识咬紧了牙关,微低下头,掩住面上痛苦神色。药粉的效果如同酒精,因伤口过深,疼痛也格外撕心裂肺。孙挽之包扎完毕,药粉的疼痛也渐渐退去,展念长出一口气,闻得身侧之人声音喑哑:“对不起。”
展念额上冷汗布满,面色发白,抬头看向他,眸色酸楚不尽,真真是我见犹怜。凭她展念多年的演戏功底,这样的模样,绝对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胤禟有一瞬的失神,随即便轻敲一下展念眉心,“假惺惺。”
展念眼底的笑意被他敲出,“你怎么看出来的?不科学啊,怎么会有我骗不到的人?”
“疼极之时,痛呼为人之本能,你却是咬牙隐忍。”胤禟看向她,“如此心性,怎肯示弱于人前?”
再好的演员,也骗不过知心的人。展念心底微有波澜,起身道:“孙太医还要给你上药吧?我先回去了,你……”话未说完便软绵绵倒下,胤禟眼疾手快接住她,“展念!”
孙挽之立即上前搭脉,“姑娘重伤失血,又忧思过度,是气血两虚之症。只需安心休息,再以膳食进补,便可无虞。”
胤禟面色方缓,“忧思过度?”
展念自嘲一笑,身子仍无力地倚着胤禟,“只是有些困,我回去睡一觉。”
胤禟抱起她,朝屏风后走去,展念一惊,“男女,男女授受不亲!”
胤禟将她安置在床榻上,“你在此,我更安心些。”
“可你也需要休息啊!”
胤禟转出屏风,“用过晚膳,便让你回去。”
展念无力再与他争辩,触到床的瞬间一口气尽泄,只想睡个昏天黑地,遂拉过被子盖上,妥协道:“好吧。”
被褥间有淡淡的檀香气息,展念很快便沉入睡梦。
然而这一觉却并不踏实,动作间极易触到伤口,刺痛让展念被迫清醒。小心翼翼躺好,却听到屏风外刻意压低的对话声。
“九爷武功不弱,为何两次遇袭,都是如此重伤?”
胤禟声音清淡,“至少这次,我是自己走回来。”
孙挽之一声叹息,“记得那年,家父与臣赶到时,九爷躺在血泊中,只剩一丝气息,宜妃娘娘素来宽缓,却扬言救不回便要太医院陪葬,家父为了项上人头,差点翻了太医院,好在九爷吉人天相,总能逢凶化吉。”
“若无孙家妙手回春,何来逢凶化吉。”
“实不敢当。当年九爷咳血一月方止,家父医术微薄,不得良方,为此自责至今,难以释怀。如今伤势较之当年虽轻,却再次伤及脏腑气血,恐难彻愈。臣自愧无才,唯望九爷日后心绪和缓,清淡饮食,静养为要,否则,否则……”
“挽之但说无妨。”
“轻则胸肋疼痛,干呕咳血,重则昏厥,危及性命。”
“心绪和缓?一时容易,一世却难。”
孙挽之轻笑,“皆言医家圣手,实则医家不过药石匠人,家父赐臣名挽之,非为挽命,乃为挽心。然则挽心之法,人各殊异,岂是医家力所能及?”
“挽之话中有话。”
“九爷重伤在身,却命臣先为展姑娘诊治。上回命臣彻查那支羽箭,亦是为展姑娘。臣斗胆,展姑娘可是九爷良药?”
屏风外有一时的寂静,半晌才听得回答,“虽为良药,却无药引。”如同担心屏风内的人听见,胤禟朝里望了一眼,榻上女子蜷缩着身,闭眸休憩,只有一双眉蹙着,想是梦见了伤心事。
正午过后便是晚膳,传菜的小厮依旧嗓门高亢地报着菜名,展念被那一串五花八门的菜名弄醒,饥肠辘辘坐起身,待下人皆退后方转出屏风,笑盈盈望着胤禟道:“这么丰盛的饭菜,你看着却不太高兴?”
胤禟注视她一瞬,又低头注视桌上多出的一副碗筷,“高兴。”
展念对着碗筷却有些踌躇,胤禟看出她顾虑,“让知秋来服侍?”
展念连忙摇头,“别,我可不要别人给我喂饭。我从前演戏的时候,演过左撇子,没用替身,而是自己练的,一直练到左手与右手一样。”
“你家乡倒奇特,演戏分左手右手,还有替身。”
展念皱眉,“我是担心,我虽能用左手吃饭,却没有手扶碗,显得很不优雅。”
胤禟忍住笑,“无妨,你本也不优雅。”
展念哼了一声,夹向桌上的香辣烤羊排,因是皇家膳食,羊骨已被剔去,肉排切成精致的条状,摆盘时辅以绿叶菜,显得美味又养眼。展念夹了一块,忍不住又夹一块,再夹一块,见胤禟无奈看着自己,诧异道:“看什么?吃啊。”
“食不过三。”
展念被他逗笑,“老古董,守着奇怪的规矩作茧自缚。”
胤禟夹了块羊排,“成日里这些话都是谁教你的?”
展念做了个疑惑的表情,“这还用人教?我倒奇怪,‘食不过三’的规矩是谁教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