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禟也不答言,只引箭射落一只飞鸟,不偏不倚将将从胤禛马旁掉落,“先前是我失礼,这只便赔给四哥了。”
胤禛视若无睹不动声色,展念却倒吸口气,胤禟敢如此戏弄未来的天子,难怪不得善终。
“不得善终……”展念喃喃重复,目光不由自主紧紧随着胤禟,满是悲悯。
知秋听见展念的低语,很是惊讶,“谁不得善终?”
展念抠着身前草叶,似在回答,又似在自语,“你知道什么是戏吗?观众明明看了开头,就知道会是悲剧收尾,偏偏又动了心,生了情,所以他只能一边流泪,一边看戏中人走向结局,他开着上帝的视角俯视徒劳的努力,这才是悲剧真正悲剧的地方。”
知秋眸色有些困惑,“上帝?九爷与传教士交谈时,也提起过上帝。”
“传教士?”展念先一愣,转而一笑,“看来他是真的很喜欢西学。”
“是呀,九爷自幼嗜读,尤爱研习西学和各地语言,这还不算,九爷的功夫也好,九岁那年生了重病,命悬一线,好容易救了回来,休养不过一个月便随皇上出塞,首次围猎便射杀两只鹿,一只虎崽,圣心大悦呢。”
展念听罢便不作声,流星的光芒越是灿烂,坠落之时便更惹伤悲。悲完胤禟英雄末路,再联想自己,无端入此大梦,性命时时堪忧,亦是可悲。是以见胤禟再次拔得头筹,得御赐马褂,反倒更加悲从中来。
“呀,那就是四公主,果然是个美人。”
展念顺着知秋目光看去,确有一女孩离席去迎下马入帐的众皇子,裙裾飞扬,人亦飞扬,鹅蛋脸杏子眸,甜美得像是新酿的蜜,只要见到那样的笑,便能忘却人间一切烦恼事。然而见到女孩迎向胤祀之时,面色不由一僵。
当着皇族重臣,四公主轻轻扯住胤祀衣袖,抬头含笑说了些话,胤祀倾身细听,顺手为其整理略显凌乱的发带,神情温柔,四公主低眉浅笑,红霞泛上两靥。
胤禟顿住回首,遥遥朝展念望来。而她只沉默注视胤祀的方向,面色平静,唯有交叠膝上的手渐握成拳,泄露些许心事。
不经意便日暮,夕阳欲沉。
“午后琐事缠身,一时不得闲,可会怪我?”胤祀含笑致歉。
展念也笑,“什么琐事?四公主算琐事吗?”
“小孩子气。”胤祀温言责备,“日后入府为妾,若无半点容人之量,要怎生度日?”
“你对谁都会笑,对谁都温柔,你给我的给别人也是一样,我本来以为会有些不一样的。”展念深吸口气,“你,喜欢我吗?”
胤祀依然笑意温和,“我待你之心,便是你待我之心。”
展念不禁后退,只觉一颗心凉透,聪明如胤祀,早知她接近他是为利,可是聪明如胤祀,难道不知中秋夜于她的意义?低下头,展念无奈一笑,“是我不该……产生这种非分之想。”
胤祀身后的阿拉腾河依旧波光粼粼,黄昏下美不胜收,只是再没那软语宽慰的人。展念出神看了一会儿,缓缓转身,身影隐没于密林。
胤祀沉默立于河边,面色清淡如水,眉也未曾皱,半晌,亦提步回营。
展念悄然躲在树后,见了胤祀反应,不由扬起一个殊无温度的笑。倚树而坐,埋首膝间,原来她与胤祀不过彼此演戏,什么中秋夜,什么懂得,不过空欢喜。
夕阳沉落,月色晦暗,无风亦无星,却依稀听得一声“展念”。
唤她“展念”者,唯胤禟一人。展念忙抬头,却只见一片冰冷荒芜的黑。
胤禟。
无声重复两字,不知为何,无援之时总会先想起他。也许是因他的真实,时而张扬,时而别扭,时而温和,比起胤祀始终如一的笑意,多了些烟火气。倘若胤祀是清冷的月光,胤禟便是鲜活的日光,温暖之下,展念唯有自惭形秽。
起身欲归,却发觉自己渐渐迷失在漆黑的密林,一阵寒意自心间蔓延,惶然无措。忽然远处传来微弱灯火,那光明慢慢靠近,如同温柔的引路,却不料灯火骤然被灭,与之同时,是拔剑的声音。
铁器铮铮相击,刀剑刺入皮肉,声声令人胆寒,展念不曾经历此等血腥,欲逃却迈不动一步。夜风吹来濒死的□□和浓重的血腥,唤醒旧时记忆,展念喉咙发紧,如同置身无边烈火。
脚步踏碎落叶,展念茫然盯着黑夜尽头渐近的人影,终于找回一丝理智。
逃!
僵硬迈出一步,脚下干枯的落叶霎时噼啪作响,眨眼间黑影便纵身而来,月下刺来的染血利剑寒光森森,展念背抵大树,无路可退,本能抬手格挡,伴着可怕的撕裂声,手腕至手肘被划开狭长的口子,鲜血如泉。展念咬紧牙关,硬是一声未吭,另一只手被反扣住,利剑稳稳架上脖颈。
展念闭上眼。
而那人迟迟不下手。
展念感到身体传来阵阵颤抖,但……是颈间的剑和扣住她的手在抖。
微弱月光下,展念缓缓睁开眼。
胤禟。
第8章 入我相思门
胤禟眸中犹有杀气,像极杀红眼的野兽,却……没有焦点。
展念颤声轻唤:“胤禟。”
胤禟执剑的手猛地一抖,长剑掉落在地。他后退一步,再退一步,如避蛇蝎,展念忙拽住他的衣角,“胤禟。”胤禟颤抖着推开她,踉跄倒下。
展念慌乱跪在他身旁,伸手欲扶,“你受伤了?伤在哪里?”
胤禟勉力撑起身,轻皱眉心,侧头轻咳,“右手……不要动……”
展念取出帕子为他擦拭唇边血迹,却发觉自己手抖得厉害,扶着胤禟靠在树下,“我胆子小……你别吓我……”
“别怕。”胤禟声音极轻,“坐在我身边。”
展念忍痛抬手查看,血仍未止,半边水蓝衣袖已被染紫,额上淌下层层冷汗,却硬是一声未吭。
胤禟沉默许久,“对不起,我……”也许觉得任何解释都已多余,又黯然抿唇不言。
“我知道,”展念尽量把语调放轻松,“你那一剑只是想制住我,是我自己不懂章法,下意识抬手挡,反而迎上你的剑锋了,没事,伤口不深,不疼的。”
“不必骗我。”胤禟声音喑哑,“我知道自己下手轻重。”伸手抚上展念双眸,展念心底一动,“干什么?”胤禟不答,向上摸索至她的额头,触手可及皆是冷汗,指尖不由轻颤,颓然收回手,声音低沉悔痛,“怎会不疼。”
展念盯着他,见他双眸仍茫然没有焦距,“胤禟,你在夜里看不见,是吗?”
胤禟沉默。
“所以你不喜欢夜晚出门,睡觉也点着蜡烛,所以你虽然武功高强,却被打得这么狼狈,所以你杀红了眼却还是发抖,因为你害怕黑暗,是吗?”
胤禟闭眸,半晌道:“不要说与任何人。”
“宜妃娘娘,佟保他们也不知道吗?”
“唯有你知。”
展念却终于笑开,“我就知道,你的眼睛不是那样的,也绝不会伤害我。”
“你怎会在此?”
“八爷和蒙古公主很是暧昧,我想试试他的心意,就装作赌气先走,本来是想躲起来看他的反应,结果……”展念摇了摇头,“不说了,你又为什么在这里?”
几个时辰前。
“主子,孙太医验过那支羽箭,箭上有毒,名为‘百岁’,一旦见血,百日必亡。据知秋所言,四皇子还用了香引,服下香引的鸟可寻香而至,如此筹谋下,无意射伤婢女至多被皇上责难,百日后展姑娘毒发亦可撇清自身,好高明。”佟保声音不由冷了几分。
“他有何把柄在展念手中,这样大费周章。”胤禟思忖,“莫不是,那一晚……”
“是否通知八爷?”
“八哥生性多疑,若知晓展念同老四有过节,只怕不敢再用。”
“用?八爷在利用展姑娘?”佟保不解,“一个丫鬟,何利可图?”
胤禟无谓地笑,“他在试我。”
“那,八爷原来早知主子心思了?”佟保吃惊,“主子何不与展姑娘说清?”
“她冰雪聪明,早晚会看破。”胤禟声音无喜无怒,“只是以她的性子,纵然看破,选择依然是他。”
帐外衰草向晚,暮色黄昏,佟保忽然觉得面前的人有些陌生,自己虽从小侍奉左右,却未见过他有如此神情,仿佛融进这遍野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