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姨娘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叫如英?”
“彼其之子,美如英。”
“姨娘,如英来给你磕头啦!”
“阿玛!”
“哎哎哎你洗手了吗!刚做完肉圆,不要碰你阿玛的朝服啊!”
……
胤禟俯身去拾地上的木杯,然而一双手已然不稳,明明是简单的动作,却用了许久才完成。
展念的眼前已是氤氲不清,她茫然地眨眼,却有泪不可遏制地淌下。她不敢出声,因为她知道,武格没有说错,如英不曾做错什么,胤禟也不曾做错什么,可是她亦知道,胤禟定是不肯放过自己了,若她此时崩溃,无异于在他心上再捅一刀。
如英的性子桀骜难驯,过刚则折。她本不该,成为胤禟的女儿,她更不该,真的成为胤禟的女儿。偏偏是展念和胤禟予她的情,将她逼上了绝路。
胤禟望向展念苍白面容,起身为她掩门,将一切风雪挡于屋外。他靠着陈旧门扇,半晌,如一座终于崩塌的巍峨玉山,缓缓滑坐在地,按住胸口,额上沁出越来越多的冷汗。
展念跪坐在地,将他扶入怀中,胤禟已疼得微颤,然而犹自咬牙硬撑,展念顺着他的背慢慢按压,胤禟终于克制不住地出声,下意识抓住她的手腕,弓身呕出一口鲜血。
“胤禟!”
他的血染上她的衣衫,然而却似听不到她的声音,一双眼愈发恍惚,已是渐趋昏迷的状态。此地偏远无医,若是他无法醒转,后果不堪设想,展念惶然无力地按着他的背,眼泪纷乱落在他的脸上,几近崩溃地叫他的名字。
胤禟骤然攥紧她的手腕,呼吸沉重而剧烈,似是用一线的清明与疼痛挣扎,唇角逸出的血迹一时急促,展念乱了手脚,只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抱住他,胤禟的双唇亦因疼痛而战栗,他艰难地开口,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展念凑近去听,终于听清他喃喃所言。
“阿念……阿念……”
原来,他听到了她。她唤他的名字,他亦拼命地应着。
胤禟蜷缩在她的怀中,再也没有平素的淡然,终于将一切的脆弱展露无遗,“疼……”
展念哭着说:“如英不会怪你的……”
她知道自己的话太过无力,可是无论她说什么,都不会让他好受半分。不仅仅是如英,还有令狐士义,将来,也许还有更多与他相关的人,或在朝堂,或在市井,为他牵累,因他而死,他平生不肯负人,定要将这一条条的人命归咎己身,终生背负。
胤禟的面色已是雪白,“我若死了,可能了结?”
展念拔下发簪,抵在自己的心口,泪眼盈盈的眉目忽透出狠绝,“你敢。”
胤禟的眸子痛得一缩,他慌得抬手,“阿念……”
她这样了解他。
她知道自己是他一生的软肋,连威胁,都已这样驾轻就熟,顺理成章。
屋内虽烧着炭火,地面却寒凉如冰,两人宛如风雪中被冻僵的雁,相互依偎,却再也温暖不了彼此。展念贴着他的额头,轻轻哼起《雁丘词》的旋律。
十五岁的胤禟,许给他的姑娘一个承诺。四十一岁的展念,许给她的夫君同样一个承诺。
生死相许。
胤禟的身体终于缓缓好转,展念亦不曾见他失态,言语如常,并无哀戚,只是,再没有了从前的笑意。
十二月时,楚宗带来一个消息,年羹尧被判九十二条大罪,念其平叛有功,赐狱中自尽。胤禟闻言只淡淡一哂,“九十二条?不知我来日身死,能有百条罪名否?”
四年的正月未过,京里又派来了一位皇帝的亲信,御前侍卫胡什礼。
楚宗冷冷道:“九爷曾托佟保给弘鼎带了一封信,皆是西洋文字,可有其事?”
“教其功课罢了。”
“九门捕役得到一封佟保、毛太寄与你的私书,密缝于骡夫衣袜之中,西洋文字,朱笔而书,他二人为你心腹,此乃叛国大逆之铁证!”
自从胤禟幽禁,书信皆是断绝,佟保和毛太岂会不知。仿着弘鼎的信,依葫芦画瓢,竟自导自演了这样的好戏,展念冷笑,“京城九门,如今可算出息了,连骡夫的衣袜都要拆了细看。”
胤禟神色不变,只微微颔首,“到底跟了我数十年,聪明。”
楚宗笑意讥讽,“最后这根稻草,竟来自九爷最为亲信之人。”
“八哥呢?”
“革去黄带子,休妻。”
展念心下一颤,“休妻?”
“庶人允祀,受制于妻,皇上有旨,将郭络罗氏逐回母家禁锢,若允祀因此心怀怨望,托病不出,必将废妇郭络罗氏正法。”楚宗淡漠袖手,“大年初四,皇上先宣诏了皇九弟罪状,初五才宣诏皇八弟罪状,与其担心旁人,不如先担心自己。”
胤禟瞥了一眼胡什礼,“读罢。”
胡什礼深吸口气,取出圣旨,一字一字念道:“允禟居心诡诈,行事乖张,罪犯多端,不可悉数,以至别造字体,巧编格式,大类敌国奸细。钦定国书,为臣民共遵,允禟变乱祖制,无父无君,断不可留于宗姓之内,著革去黄带,玉牒除名,即日逮还京师。允禟妻子家口,著总督岳钟琪,巡抚图理琛、石文焯等,派地方官兵,严行看守,钦此。”
楚宗将胡什礼拉走,掩上门,“九爷有何未了之言,且与夫人细诉,我等便候在院外。”
因胤禟已贬为庶人,楚宗只得称展念为“夫人”,亦不自称“奴才”,而是改口为“我”,但古怪的是,竟仍保留了“九爷”的称呼。
胤禟轻轻吻住展念的额间,“阿念。”
展念挑眉一笑,“怎么,要同我告别?”
胤禟已拥紧了她,“嫁给我,让你受苦了。”
“还有呢?”
“……”胤禟默然半晌,在她耳畔沉沉地低语,“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胤禟,从前我说,你去哪里,我便跟去哪里,你是如何答我的?”
……
“你去哪里,我便跟去哪里,你若胆敢,胆敢不带上我,我与你没完。”
“求之不得,何须立誓。”
……
“你早知我会有这一日,是吗?”
“是。”展念笑开,“我早向皇帝请了旨,你甩不掉我。”
胤禟浑身一颤,猛地推开她,“什么旨,拿出来。”
“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妻,我说过,往后风雨再大,有你一半,便有我一半。”展念无所回避地迎上他的目光,“我展念,言出必行。”
“你……”
“你可以慢慢考虑,是与我和和气气地回京,还是与我争执赌气地回京。”
胤禟的脸色,终于慢慢归于平静,他问:“非去不可?”
“非去不可。”
胤禟狠狠吻上她的唇,气息急促而凌乱,展念勾住他的脖子,仿佛是烂漫的少女亲住心上的情郎,然而二人的鬓边,分明已生白发如许。良久,她听到胤禟的笑声,“阿念,我有这世上最好的妻。”
展念大笑,“彼此彼此。”
来日大难,口燥唇干,今日相乐,皆当喜欢。
展念推开院门,将怀中的朱笔密谕递给胡什礼,“大人是御前侍卫,皇帝的笔迹印章,大人可认?”
胡什礼看完,有些惊愕,将密谕递给楚宗,“确是皇上亲笔。”
楚宗沉吟半晌,“夫人也切莫为难我等,为掩耳目,可否扮作侍女随行?”
展念一礼,“多谢二位大人。”
于是展念换上家仆衣衫,云敦与也晴随行,西大通堡的百姓皆涌至院前,川陕总督岳钟琪亦来相送。胤禟看向弘晸与弘暲,“你们在此,多加保重。”
岳钟琪开了口,“九爷放心。”
百姓亦纷纷出声。
“九王……九爷就放心吧,大家伙儿定好好看着两位小公子。”
“是啊,九爷放心,谁要为难小公子,俺们第一个不答应!”
“就是!”
“……”
弘晸与弘暲皆已懂事,自然知道阿玛此去,断无生还之可能,兄弟二人红着眼圈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头。
“不孝儿弘晸,拜别阿玛、姨……额娘。”
“弘暲拜别阿玛、额娘。”
展念的眼泪,刹那便下来了。
楚宗和胡什礼捧过三条粗重铁锁,“九爷,得罪了。”
胤禟伸手。
锁链各长七尺、重五斤,按大清律,十恶不赦之罪,特旨拿问之犯,手、足、颈,各绕三道。展念心如刀割,胤禟却对她一笑,已从容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