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九一边给他往面包里加各种配料,一边随口问着,于是她知道了宋文成在美国顺利获得棉麦借款后高高兴兴回国复命,这才发现不过几个月的光景,在大姐夫的把持下,政府财政变得越来越糟糕;而辛辛苦苦借来的要发展西北经济的专款,又要被江先生理直气壮地全部拿去“剿共”——在这个问题上,宋文成与宁铮看法一致,均认为外侮比内敌重要得多,抗日比消灭异己来得紧迫。
所以他毫不客气地对江先生表达了不满,而江先生叶毫不让步,两人爆发了激烈的争执,宋文成当场表达了参加完巴黎的国联国际会议后,会立刻回国请辞一切职务的打算,江先生也顺水推舟马上接受了他的口头辞呈;至于宁铮回国一事,宋文成说,江先生根本没有点头的意思。
他忿忿地说,我这个妹夫就是这样,用到你了,恨不得把你打板供起来;用不到了,一脚踢开,无情无义。我宋文成不是他的一条狗,你宁铮更不是。
奉九无言以对,只能一遍遍地摩挲着越说越生气的宁铮宽阔的后背,终于把自己埋进他的怀里,用唇抵着他激烈跳动的颈动脉,半真半假地抱怨着,“你昨晚没回卧室,我都没睡好;我们再去睡会好不好?今天不走了,少妇峰就在那里,又跑不掉。”
他们早就说好了,要去瑞士最著名的少妇峰看看——彼时,以“少妇峰”闻名于中国的阿尔卑斯山脉在瑞士境内的这座山峰,谁能想得到几十年后,又被改名为“少女峰”了呢,女性的婚后婚前?难说哪种更吸引游客,还真是滑稽。
宁铮早在她偎过来时就搂紧了她,听到这话,终于将她抱起回了卧室,夫妻俩一上午都没再出来;没一会儿,睡得饱饱的想跑进来跟父母捣蛋的芽芽也被支长胜夫妇和宝瓶带着,旁边自然跟着她的来来哥,接着昨天去看纳粹党代会的其他表演节目,以消耗掉小丫头的旺盛精力。
两天后,瑞士少妇峰脚下——他们是坐了二十年前开通的齿轨铁路上的登山小火车上来的,山峰得名是因其如同安分守己的贞静少妇一般,终年隐藏于云雾与冰雪间,不肯以真面目示人。
奉九偷偷跟宁铮说,“这位少妇是不是因为嫌自己丑才这么羞答答呢?”奉九想着,要是个丑的,捂着盖着,然后突然一揭盖头,吓人一跳,也是好玩,专治人类对神秘女子偏向于抱有一厢情愿美化的想法。
“嗯,有可能是无盐女之类的。”宁铮附和着太太。
奉九却又抬杠,“‘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宁子,您着相了。”
宁铮哭笑不得,“宁唐子,正话反话您全包了,不地道吧?”
他们花了足足五十分钟,路上还在老台勃鲁和小夏代格换了两次带不同齿轮和钩子的爬山电车,经过了一段长达七千多米的穿山隧道才能到达少妇峰前头。
在漆黑一片里,龙生担心芽芽会害怕,早早地把她的小手握到了自己手里;宁铮摸过去,发现闺女的手已被龙生握住了,不免一笑,放心地双手包住了奉九柔腻的小手。
奉九趁此功夫,给他们讲了讲连夜啃来的有关修建这条齿轨铁路的轶事,毫无疑问,花费了十四年才修成的这处高山工程,是人类史的杰作。火车到了地方,此地海拔已达三千多米,离少妇峰顶还有一段距离。他们带着俩孩子,生怕再登高会犯山晕症,所以就没象其他游客一样继续登顶。
远远望去,少妇峰秀拔脱俗,超然云外。下了小火车,在有着粗大拱门般的窗洞看廊向上细细看,少妇峰云遮烟笼,雪雾漫空;而山腰往下,则是郁郁葱葱,一派景明夏深,两种不同季节的奇景共存于一山之上,瑞士果然格外受造物主的垂青。
他们还看到了闪闪发光如同一串晶莹珠链的壮丽的阿莱奇冰河,更远处则是黑压压一片的德国条顿森林。
宁铮觉得没爬山不甘心,于是第二天一早,一家四口又从南坡开始,宁铮用宽宽的绑带缚住芽芽背在背上,奉九拉着龙生,全家都是穿着轻便的衣服,艰难地爬了一千多米,歇了几歇,终于到达了半山腰的格林德瓦德小镇。大家都呼呼喘着气,只有芽芽气定神闲,不忘翻着自己胸前的小挂包,一会儿就有眼色地给一人嘴里塞一块孟特罗出产的果子可可糖补充体力。到了地方,还知道一本正经地感谢累出一身汗的爸爸,又掏出自己的棉纱小手帕认真地给爸爸抹汗。
他们一家就这么坐下来,四下里静得狠了,连随处可见挂在悬崖上的瀑布也是静悄悄的;两个年幼的孩子也受到了这份难得的安谧的感染,不出声地俯瞰着山下因着夏季而显得深绿的草地,从瀑布流下来汇成泛着白沫的溪流,依山而建窄窄的小路上有飞驰而过的马车,稀稀落落的几幢原木色农舍,草地上色彩浓丽的丛丛野花,像极了奉九刚嫁过来过十八岁生日时,他们去棋盘山骑马那次的景致。
他们的故乡……
宁铮看了看奉九,正好看到奉九望着他,一切都无需赘言。
宁铮转头对龙生说,“干爹想喊一嗓子,你要不要也喊喊?”
“好哇!喊什么?”龙生很感兴趣,芽芽则感觉诧异地皱起了小眉头,爸爸和哥哥有什么好玩的事儿,居然不想带她宁雁乔?
宁铮一笑,觉得应该先给干儿子打个样儿,他霍然起身,张嘴就来,“妈了个巴子的小日本儿!”
宁铮平日里在运动上从未懈怠过,即使这一阵子总在火车上,也不忘因陋就简地坚持伏地挺身,还总拉着侍卫和龙生他们一起,以前在察哈尔剿匪被冻伤的肺部旧伤早好了,肺活量惊人,气从丹田而出,带着嘶吼,声如裂帛。
这中气十足的声音,传出去很远很远。
“……?!”奉九听了,抬头讶异又不赞同地看着宁铮。
宁铮头一次挑衅地回望她,眼白微微见红。
奉九苦笑了一下,对正仰头看她,一向都特把她的意见当回事儿的龙生说:“跟着干爹喊吧,只此一回,下不为例。”
龙生高兴了,扯了扯宁铮的手,宁铮笑了,他们一起又对着群山喊了起来:“妈了个巴子的小日本儿!”连喊了几遍,成年男性激越的呼喊夹杂着小小少年清脆的童声,听起来异常的和谐,不知不觉就让人感受到了一种传承和延续。
半山腰向下和缓的草坡上有正在放牧的瑞士农人,好像听到了什么,惊讶地抬头向上望着,奉九隐隐约约听到了他身边棕白花的奶牛脖子上的牛铃在清灵灵地作响。
连喊了几嗓子,宁铮和龙生都有些微喘,不过还是相视而笑,眼里光芒大盛,显见得很是过瘾。
奉九也跟着笑了,因为她听出了这声音中宣泄的愤懑和痛快,这就好嘛。
她刚刚非常及时地捂住了一张小鸟嘴儿,属于那个一直尖着眼睛察言观色,兴头头不请自来,打算加入爹爹和来来哥的队伍一起骂脏话的小丫头。
奉九把闺女搂进怀里,“乖芽芽,咱这回不能跟着喊——有些事儿啊,男孩子能做,可女孩子不能做;当然,还有些事儿呢,女孩子能做,男孩子不能做……对,是不公平,可这世界上哪有‘公平’二字?都是骗人的……”
要是直到现在,饱受东西方教育多年,同时又有强大思辨能力的奉九还相信“人人生而平等”这句话,把西方这个最具煽动性和蒙骗性的口号灌输给女儿,那可真真是白活了——中国受列强欺侮这么多年,难道中国人曾欠了他们一分一厘?不过是“落后就要挨打”罢了。
想让西方人平等地对待中国人,首要条件是他们得把中国人当成同一物种的“人”来看待;然而,“高明”如爱因斯坦那样的西方人,也认为中国大众都是麻木肮脏的“类畜民族,非人类”的,这样的西方人才是绝大多数,这就是残酷的现实。
个人如此,国与国之间,亦如是。
爬了山,发泄了因宋文成来访而郁积的情绪,宁铮看起来愉悦多了。
他们下了山,换了一次火车,又坐上了开往巴黎的东方快车。宁铮看着奉九拿出几不离身的小金算盘,正在教龙生打算盘的技法,顺便教算术,芽芽在一旁围观。
龙生很聪慧,教了两遍口诀都记住了。奉九又让龙生做了几道多位数四则运算题,芽芽眼睛一直紧盯着看,一声不吱,也没像以往有的时候那样跟着捣乱。奉九觉得她还是太小,所以压根没想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