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病情稳定,已经是七月底的事情了,算起来宁铮足足缠绵病榻了两月余,可把奉九和其他宁军军官吓得够呛。
宁铮不过二十六岁,正值壮年,精力异常充沛,除了刚回国去察哈尔剿匪那次伤了肺气,但很快将养过来,从未病倒过——
民国十六年,老帅遇难,宁铮受命于危难之时,接连一个月的守孝,来自各方各面的威逼和压力,日本妄图趁乱吞并东北,以年轻的臂膀,硬撑起了东北,他没有被击倒;
民国十七年,东北易帜,各地军阀纷纷施压,日本政府气急败坏大加谴责,宁铮深陷各方势力的夹击漩涡之中,食不甘味,夜不能眠,他没有被击倒;
民国十八年,图段两位老帅左膀右臂,包藏祸心,意图取而代之,勾结老旧势力,大厦将倾,痛苦煎熬许久,终于以雷霆手段,血腥处置,他没有被击倒;
国仇家恨耐他不得,中外反对势力拿他没办法,但没想到,华北的烂摊子将他击倒了,江先生“以夷制夷”、“捧杀”的策略,初见成效。
几年的婚姻生活下来,离权力的漩涡中心越近,奉九越懂宁铮,越心疼他。
他实在太难了。
这次临走前,她一大早抱着芽芽,坐着汽车前往火车站的途中,一路贪看着故乡的街景——巍峨华美、明黄琉璃瓦绿剪边的凤凰楼、三十二个大圆黄铜门钉镶嵌在朱红大清门上的奉天故宫、四平街上巍峨的左右相对的钟楼、鼓楼,心里忽然有了些极为不舍的情绪,就好像以后再也见不到了一样,虽然她恨不得长出翅膀马上飞到生病的丈夫身边去照顾他。
这次临走前,她一大早抱着芽芽,坐着汽车前往火车站的途中,一路贪看着故乡的街景——巍峨华美、明黄琉璃瓦绿剪边的凤凰楼、三十二个大圆黄铜门钉镶嵌在朱红大清门上的奉天故宫、四平街上巍峨的左右相对的钟楼、鼓楼,心里忽然有了些极为不舍的情绪,就好像以后再也见不到了一样,虽然她恨不得长出翅膀马上飞到生病的丈夫身边去照顾他。
她转头跟秋声说了心中的离愁别绪,秋声不禁笑了,“姑娘,顶多半年就回了,您可别伤春悲秋了。”
自从生了芽芽,原本生性颇有些刚烈的奉九的确变得柔软了许多,还添了个眼窝子浅的毛病,弄得秋声时不时地笑话她。
是啊,顶多半年。芽芽爸的病情一旦见好,再将养将养,他们就可以回来了。
毕竟,奉天这边这么多事情,还等着他回来处理。
不过,自出生以来,自己还从未离开过家乡这么长时间呢。
此时刚刚五更,天色已亮,如纱似练的白色薄雾弥漫在天地之间。
四平街的钟鼓楼传来了亮更已到的鼓声和钟声——时辰香想必已经烧完,悬挂的小金球已掉入盘中;更鼓随即先被擂响,快十八,慢十八,不紧不慢又十八,重复两遍,共一百零八响;随后钟声响起,在晨雾里听起来,更显得悠扬绵长。
后来活到九十几岁的秋声也偶尔会回想起这个时刻:姑娘的预感怎么就这么准呢,北平、奉天,她们也是常来常往的,谁能想得到,这是奉九一生中,也是自己这一生中,最后一次,看到生她们养她们的奉天。
第三卷 永世卿卿
第84章 探病
奉九带着芽芽到了北平,直接从车站驱车去位于东单校尉胡同的协和医院住院部看望宁铮。
头一次到北平的芽芽一路上看着不同于老家的老北平街景,很是惊奇,眼睛睁得大大的,也不出声,就那么认真地瞧着。
奉九心思沉重,也没什么心情像往常那样逗弄她,同车的秋声很识趣地保持沉默,而吴妈则带着她的小女儿宝瓶,已经早她们几天到达了西单太仆寺的寓所,准备她们娘俩到来的一应生活事宜。
到了医院,在时任院长王锡炽的陪同下,一行人坐着电梯上了顶楼,一路上王院长跟奉九简要地介绍着宁铮的病情,并请宁夫人放心,宁副司令已无大碍。
到了特别病房门外,透过门上的玻璃窗外向里望去,奉九一下子就看到了躺在病床上的宁铮。
昨天才度过肠热症副伤寒危险期的宁铮,神智还在慢慢恢复当中,整个人有脱水迹象,全身无力,脸上有明显的鲜红色圆形玫瑰疹,脉象趋于缓弱,且有肝脾肿大的症状。
迷迷糊糊中,他好像听到了芽芽的哭声,疑惑间费力地睁开双眼扭头望出去,这才看到,已经一个月不见的奉九抱着他们的芽芽,隔着一层玻璃窗,正目露焦虑地盯着自己。
虽然很少与宁铮在一起,但芽芽早已记住了父亲,一看一向英姿勃发的父亲隔着一层窗户,穿着蓝白条的衣裳,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见了自己也不像以前那样马上走过来抱抱自己,这个生下来就脾气急躁的小家伙焦急地伸出小短手,想着摸摸他就好了;也许再亲亲,父亲就会坐起来陪她玩儿了。
谁知娘亲却不让她进去,她怎么也触不到他,手指头被眼前的窗玻璃挡住了,这就哇哇地哭了起来。
宁铮看着穿了一身淡紫色南京紫花棉布做的小裤褂的芽芽,和抱着她恨不得马上进来,但为了女儿着想还不得不留在外面的奉九,心头一震,这一阵子一直被政事军事填得满满当当的脑子总算匀出点空,心头涌上了一股股的愧疚,第一次给自己下了命令:再不能仗着年轻,不把身体健康当回事儿了。
奉九眼圈儿泛红,还是忍住了眼泪。她想把芽芽放下进去好好看看他,但刚到了一个陌生环境,又看到一大群穿白大褂的人的芽芽却是说什么也不放手——奉九也明白,小孩子哪有几个不怕医院那股消毒水味儿,不怕医生护士手里那支针的——一向爽快的芽芽变得缠磨母亲,哼哼唧唧地说什么也不放手,就跟长在了奉九身上一样;她小小的心里总觉得这群人对她不怀好意。
宁铮的病情虽然已度过了最危险的时期,但传染性还是存在的,奉九总不能就这么抱着她进去。
正纠结着,幸好随行的秋声解了燃眉之急:她马上找到一个护士,要了针线,当场就把一个崭新的消毒纱布口罩改小了好几号,往芽芽的小胖脸一戴,正合适,严丝合缝。
这一次,娘俩都戴了口罩,又在外面穿了罩衣进了去。
奉九刚把芽芽放下,她就“吧嗒吧嗒”迈着小步伐走到病床前,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伸手摸了摸眼前这个瘦到脱相,以至于变得有点陌生的父亲的脸。奉九跟着走在后面,眼神凝在他的脸上。
宁铮从刚刚就眼也不眨地凝视着她们,此时他的目光与奉九的交缠在一起,绵绵情丝,不绝如缕。
此时闺女已到了眼前,他好像忽然想起现在自己这样子应该是非常不堪的才是,后知后觉地红了耳朵,不好意思地收回目光,勉力抬起胳膊,抚了抚芽芽带着肉坑儿的小手,又马上缩回,遗憾着不能像往常一样,好好亲亲她红苹果似的胖脸蛋儿。
不过芽芽还是笑了,露在口罩外面一双刚哭过的大眼也眯缝起来,跟她娘亲笑时弯起来的鹿眼一模一样,宁铮的心情马上如雨后初霁,变得轻快了许多。
这娘俩,真是他最神奇的特效药。
芽芽刚刚戴上口罩觉得新奇,也没什么意见;这会儿觉得闷了,小舌头一舔一舔地顶着纱布,眼见着都要舔湿了。奉九看到了,马上想辙转移她的注意力,一转头看到一旁的白色床头柜上,有北平人特别喜欢的一篮专门供着闻香的海棠木瓜,伸手取了一只塞到她手里说:“芽芽乖,这个只能闻,不能吃哈。”芽芽点点头,扭动身子很是自立自强地勉强爬上了正对着病床的长沙发上玩儿去了。
奉九坐在宁铮身旁,一双剪水双瞳默默地看着他。
宁铮半垂着因持续不断高烧而残留着红血丝的眼睛,抓着她的手按到自己脸上,眷恋地上下摩挲了几下,闭上了眼。
奉九眼睛有点湿润,俯身隔着口罩布亲了亲他的眼睛——她倒是不怕传染,但总得考虑芽芽,毕竟,她还在哺乳期。宁铮形状极美的黑眼睛猛地睁开,亮了亮,弯唇一笑。
没一会儿,有护士端着温水盆进来,说要给宁副司令擦身:因为刚刚退了烧,又出了一身汗,别再着凉。宁铮眼睁睁地看着奉九原本就大得不像话的眼睛瞬间瞪成了牛脖子底下挂着的铜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