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蓁心中惴惴不安,让那两人给他套上了枷锁,将他推上一辆马车,车轮隆隆往皇宫驶去。等他被领进殿中的时候,陆炳和朱厚熜已经等在那里了。朱厚熜坐的离他们很远,别说表情,林蓁连他的面目都看不清楚。但是,他隐约觉得朱厚熜在盯着自己,他本来想侧头看看陆炳,从陆炳的表情里读到一点信息,但因为朱厚熜的目光,他只得看着前方,直挺挺跪了下来,道:“罪臣林蓁,见过皇上。”
虽然林蓁不敢看陆炳,但是他能感觉到,陆炳整个人不像平日那样,站得笔直,精神奕奕,而是有些萎靡不振,好像经历了连日奔波没有睡好,满身还带着一股尘土的气息。
他也没有看林蓁,两人之间隔着不到一尺的距离,已经能听得到彼此的呼吸,但就是不能相互交流。林蓁被这种可怕的沉默逼得头脑发胀,太阳穴砰砰跳个不停,加上几天在诏狱里精神紧张,不能好好休息,他处在一种极度兴奋,却又极度疲惫的状态下,这个时候殿中的沉默,几乎已经让林蓁的心理承受能力到达极限了。
终于,朱厚熜的声音远远的从大殿上传来:“陆炳,朕让你带回来的人呢?”
陆炳躬身一拜,开口答道:“回禀陛下,人……我没带回来。”
林蓁心中一动,忍不住侧头看去,难道他真的把林学放走了?!
朱厚熜轻轻笑了两声:“阿炳,你从来也没有让朕失望过啊。你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陆炳还是目不斜视的望着前方。这时候,林蓁感觉陆炳浑身绷得紧紧的,甚至已经有些僵硬,他心中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忍耐也彻底到了极限,他一转身抓住陆炳的衣袖,开口问道:“陆大哥,你快说,我哥哥呢?我哥哥怎么样了?”
陆炳没看林蓁,他衣袖下的胳膊在微微颤抖,他艰难的咽了口唾沫,开口说道:“回禀皇上,臣……臣本来是想好好劝说一下林学,让他和他的母亲与臣一同入京,将事情的真相向皇上您解释清楚,他也答应了下来,谁知臣动身的前一晚,他……他突然在家中悬梁自尽了!”
林蓁眼前一阵眩晕,拉着陆炳的手一下子放开了,陆炳忙抬手扶住了他,对他说道:“维岳,我绝对,绝对没有逼迫你兄长入京,他自始至终都很配合,我们谁也不知道他会忽然自尽啊!”
陆炳还在不断解释着,大意是林学自己一个人单独居住,他们虽然派了人守卫,但林学早早就吹灭灯烛睡下了,里面没有一点动静。可是到了第二天早上一开门,他们却发现林学早已死去……
林蓁扑通跪在了地上,他想,不对,自己的哥哥不会自尽的,说不定是陈一松他们想出来的金蝉脱壳之计,说自己的哥哥死了,实际上送他去了日本。他抬头向陆炳投去一道求助的目光,可陆炳却对他轻轻摇了摇头,道:“阿蓁,你的哥哥真的已经死了,我……我无能为力,你若是心中有气,我这条命可以赔给你。”
林蓁浑身发抖,整个人抖成一团,他知道陆炳说的都是真话,因为陆炳不会骗自己,也不会骗朱厚熜。坐在殿上的朱厚熜也不说话了,他脸上方才的肃杀之气已经消散,却仍然笼罩着一层阴云。此时,只见陆炳从怀中掏出一张薄纸,上前几步,递给了在阶下站着的太监,道:“这是林学留下的。”
林忽然蹭的从地上爬了起来,颤声说道:“皇上,还请您……还请您允许臣先读一读家兄的绝笔……”
朱厚熜坐了下去,默然把头一点,那内侍走过来将纸递到林蓁面前。林蓁慌忙接过来,只见上面写道“阿蓁吾弟亲启。”
他眼眶发热,继续往下读去,他一字一句读到末尾,读完的时候,已经哭的泪眼模糊,那张纸也被他的泪水打湿了。内侍小心从林蓁手中将纸抽出,转身送到朱厚熜手上,朱厚熜匆匆一扫,也忍不住轻声叹气,道:“林蓁,朕绝对无意取你阿兄的性命,你……你要相信朕。”
林蓁再三叩首,道:“皇上,事已如此,臣怎敢埋怨皇上呢?只望皇上念在我和家兄手足情深的份上,允许臣下回到故乡,亲自安葬家兄。”
一向很有主见的朱厚熜此时忽然犹豫不决起来,他缓缓起身,在殿中踱步,最后停在陆炳跟前,像是问他,又像是自言自语:“朕应该让林蓁回去吗?”
陆炳看看朱厚熜,又看看林蓁,最后对朱厚熜说道:“皇上,以臣愚见,还是让维岳回去看看吧。况且前段时间他征战劳累,如今让他回乡休息些时日,或许也是一件好事。”
朱厚熜点了点头,道:“林蓁,朕就准你回乡一月,办理你兄长的丧事,待事情处理完毕,在回京听命,你看如何?”
林蓁伏在地上,泣不成声的点了点头。朱厚熜望了一会儿,对陆炳使了个眼色,便带上内侍匆匆往后殿去了,偌大的殿堂上,只剩下了林蓁和陆炳两个人。
林蓁哭了半天才直起身来,擦干眼泪,抬头一看,陆炳眼中也已经泛红,看上去十分难过和疲惫。林蓁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他相信陆炳已经百分之百的尽了他的努力,他这会儿稍微平静下来之后,甚至觉得,或许这是事情最好的结局,但是,他还是没法接受林学已经以这样的方式,结束了他才二十多岁的生命。
他再也见不到林学了,在他回家的时候,没有人安静的微笑着,眼中带着欢喜来迎接他,没有人默默坐在屋里,一笔笔画着那些生动的花鸟和记忆中渐渐变淡的场面,他也不会再看见林学和林莹两个人坐在院里,他和林学小时候休息的那块大青石上,一句句的诵读着那些朗朗上口的诗词,林学的声音低沉而略显沙哑,林莹的声音活泼清脆,他二人一先一后读着同样的句子,伴着枝头小鸟唧唧啾啾鸣叫,是一首让林蓁永远难忘的乐曲。
可是,或许就像林学信中所说的那样,人生相聚终有散场,他和林学兄弟之间的缘分如今已经到了尽头。
陆炳将他扶起,对他把事情的详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原来陆炳来到山都,和林学交谈之后,觉得他为人淳朴,且又在王府之外长大,不管事情是真是假,他都没有任何不臣之心,对朱厚熜全无一点威胁。于是他和沈炼、陈一松商议了一番,打算先拖上一拖,他自己让那两人先行进京,自己留下来教林学见了朱厚熜该如何应对,等到朱厚熜的气消的差不多了,再亲自带林学和程氏入京。
同时,他也和沈炼还有陈一松商量了一下,如今宁王的事情早就过去,况且朱厚熜刚登基的时候处罚大臣过于严峻,现在为了维持民心,各种刑法都适当减轻了。所以,林学不可能被处死,最多□□凤阳,如果是那样的话,他在朱厚熜见过林学之后会想办法找人顶替林学去凤阳,然后让林学再平平安安回到潮州,前往日本。另外,也有可能朱厚熜只是命令林学从此不得离开山都乡,这样对林学的生活也没有太大影响,那他们就什么都不用做了。
众人都觉得陆炳分析的颇有道理,程氏放下心来,林学也丝毫没有任何反对意见。陆炳叹息道:“谁知道,令兄心中早就拿定了主意,他自始至终什么都没有问过,我教他如何对皇上答话,他也听的认认真真,直到那天……”
第122章
林蓁回到山都, 一乡的百姓竟然十有八九身穿着白衣,在道旁迎接林蓁。林蓁心中奇怪, 问过程氏才知道,原来这些年林学名气越来越大, 再加上家中的产业增多,着实存了不少银子,然而林学除了将林莹的嫁妆和程氏的养老钱备好之外, 其余的银子都拿出来周济百姓,这山都乡甚至金石镇里,许多人家都受过他的帮助, 如今他死了, 这些人感念他过去的好处, 都情愿身穿白衣来帮他料理丧事。
这一切都让林蓁心中更加难过,他听着那些乡亲七嘴八舌的说着林学平日的善举, 他心中想道, 林学心中说他能有他们这样的家人是幸运的, 他有林学这样的兄长又何尝不是一种幸运呢?如果不是林学, 他恐怕没有那么大的动力要入朝为官,千方百计立下功勋,这也是为了能给林学求一条活路啊。
在乡亲们的帮助下,林学的丧事办的十分顺利,头七已过, 林蓁强忍心中悲痛, 打算去林学住的地方看看。林学住的是原先他的妻子一家的宅院, 说是宅院,其实十分矮小破旧,和原先他们林家的屋子差不多。林蓁心里纳闷,不知道林学为什么搬出家里,住在这种地方,结果屋门一开,他竟然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