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从来没有真正地了解过解雨臣。如果解雨臣不想让他知道什么事情，他绝对能将假象营造到最完美，连他的家庭都是从别人口中得知。以往只要解雨臣不说，他就绝不会问，不想让他不快，害怕被他拒绝， 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也许他不是那么无辜……
张起灵的声音打断了吴邪的思绪，“晚上睡这里，如果冷就说一声，我有备用被子。”
吴邪点点头。我不能这样想他。我现在不去想他。等我能够承受的时候再去想。
“吴三省是PC出身。”张起灵忽然说，“当年他手下的销售查出来倒抹号机，证据确凿，他差一点就被开了。”
吴邪有些没反应过来。吴三省？关吴三省什么事？
“后来你也看到了。没什么，真的没什么的。”
他在安慰我？
“别害怕。”张起灵说。
局势扑朔迷离，流言很多，时而解雨臣已经被批捕，时而总部也有被查封的危险，每一天都在风云变幻。美妥乐公关部关键时候毫不含糊，FD的负面新闻已经弥天盖地，关于美妥乐的却只有含糊的寥寥数笔，也有传言说是解连环的力量。运营团队要和所有销售、市场同事沟通，是重点内审对象，吴邪当天下午就接到通知把电脑寄回了总部，胖子已经接受了好几次内审当面质询，审完他估计就轮到王盟和吴邪。得知吴邪被张起灵收留，胖子似乎很放心，三五不时电话来知会最新情况。虽然还是心急上火，但好歹没有那种热锅上的蚂蚁之感了。
花花可真做得出来，上任活活压了两年的TPX库存下去，看来是霍老大打算拿东区当牺牲品，所有TPX都放到东区消耗，让其他区域没办法只能卖TPZ。他是心狠手辣有勇有谋，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花花还真是条好汉，这才几天，FD的不少人都三进三出了，我们愣是一点动静都没有。他那天泼咖啡落了口实，惹了白道在里面估计要吃不少苦头，就不知道他老爹保不保得他住。整个东大区销售团队的费用都被翻出来了，还不是亚太的合规部审，直接由美国总部出人检查，看来这次是下了死力气。没人知道是什么情况。政府事务部也没跟拘留所打过交道。操，谁敢出这个头……
吴邪期待着这样的消息，也害怕着这样的消息。他昏昏噩噩又心力交瘁，如果没有张起灵，连今夕何夕都不记得。生意没得做，张起灵并没有陷入无所事事的状态，他有条不紊地安排着区域内事宜，和下属、代理商与客户沟通，安抚情绪解答问题，其他时间他在补习功课，有的销售会对工程师依赖性很强，他工程师出身，明显是非常独立的类型。工作之外，张起灵的生活方式非常简单而有规律，他不看电视，不怎么上网，每天早起晨跑吗，不需要陪客户他就自己做饭，晚上征求完吴邪的意见，晨跑途中绕去菜市场买菜，隔天还会带回来鲜花和牛奶。这种有条不紊和简单极大地安慰着吴邪。像风雨如晦中唯一的云破日出。
吴邪蜷缩在组合床上。他觉得很累，长途跋涉而找不到出口的那种累。又是了一晚噩梦，没什么连贯的内容，只是一种压抑的无法解脱的感觉。他听到钥匙开门的声音，门被轻轻合上的咔嚓声，脚步声。
轻捷的声音像往常一样延伸到厨房，然后回到了客厅。张起灵会去卧室拿衣服毛巾，接着去洗澡，但这一次……他停在组合床前，被子轻轻动了动，似乎是之前滑到地上而现在被捡了起来。然后他走开了。
吴邪握了握濡湿的手心，睁开眼睛。张起灵的房间也是非黑即白，客厅正中的巨大液晶电视和解雨臣的是同一型号，都是年会节目的奖品。每次醒来都有悚然心惊的感觉。从杭州出发已经第十六天，杭州办公室被查封第十五天，没有人知道解雨臣在经历什么，说出了什么。只有时间能给出答案。
吴邪坐起身，噩梦里他看见解雨臣。他的，唯一的解雨臣，骄傲，高不可攀，无懈可击。茶几上的玫瑰自顾自地热烈绽放，使室内漂浮着熟悉而酸涩的气息。长夏开在荆棘里。张起灵从卧室出来，见他醒了，点点头作为打招呼，走到窗边拉开窗帘，窗外是云蒸霞蔚的天空，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兆头。
浴室门关闭，吴邪爬起来穿衣服。昨天胖子说管理层的内审已经基本完成，陈文锦的几个项目查出问题，正在补支持文件，接下来是运营团队，销售行政先行。东大区销售团队暂不处理，保留证据以备公检法提审。公关和政府事务部都有人等在杭州，视解雨臣处理结果而定今天的行动方案。
收拾好自己，吴邪整理组合床，叠被子，抚平床单，最后是铺在枕头上的围巾。织物柔软而细腻，似乎仍然带着解雨臣的余温，无时无刻不在陪伴与安慰着他。吴邪认真地整理着围巾上的每一道折痕。
枕边的手机骤然亮起，发信人王凯旋。吴邪轻轻将围巾卷好，握紧，一直等到屏幕又黯淡下去。全世界只剩下他的心跳声。
……我能承受。吴邪按锁屏键，输密码。“出来了。”
像一句简单的咒语，将灰飞烟灭的世界重新组合成型，行尸走肉再次被注入生气，十五天的长眠被唤醒。吴邪的视线模糊又忽然清晰，液体坠落在围巾上，迅速晕开。
他泣不成声。
美妥乐中国顽强地挺过了这次危机。杭州办公室数十台电脑无一携带不正当交易证据，所有纸面文件留底正当合理，服务器产品部东大区销售经理解雨臣拘留期满释放，经审讯和侦察，确认无犯罪嫌疑，原安徽省工信厅招投标办主任王八邱的指认最终被推翻。在几个部门的通力合作下，危机负面影响被降到最低，受冲击最严重的服务器产品部和整个东大区迅速重新开始运作。美妥乐承诺仍将对内部进行严格审计，确保一切经营活动都在合规、合法的前提下展开，并欢迎监督。而FD仍深陷泥淖，调查范围已由杭州办公室拓展到其他区域。业内普遍认为是公司风格不同造成的结果，美妥乐中央集权，而FD全面放权给一线。迟钝的反应与无休止的流程曾让无数美妥乐人怨声载道，称羡FD的灵活机动，到了性命攸关的时分，这种复杂的保护机制却救了所有人。也有人不以为然，美妥乐的背后隐隐有解连环，而FD呢。
第十五章
红眼航班，落地已是凌晨。吴邪一眼在接机的人群中看到了解雨臣，他站在稍远的地方，依然眉目含笑，明朗动人，和吴邪四目交接就轻笑了起来。吴邪加快步伐，掠过周围呼朋引伴的人群，径直走到解雨臣面前紧紧抱住了他。
“哎，天真……”解雨臣顿了顿，回抱住他。重新笼罩他的，又怅惘又甜蜜的气息，脸颊又是一片潮湿。恨不能一夜之间白头。
“好了，好了……”解雨臣腾出一只手轻轻摸了摸吴邪的头，“我们回家吧。”
两人上车，吴邪借着车内灯仔细端详着解雨臣，这半个月，独看沧海化桑田。他一手开车，微微偏过头，眼波如绸，伸手勾住吴邪的下颌，然后滑到脖颈，接着从大衣的领口把围巾缓缓拖曳出一角来，“是上次那条吗？”
吴邪点头。
“你带去出差了？”
吴邪又点头。解雨臣笑了，转而握住吴邪一只手，抬到唇边吻了吻，“你瘦了好多，好像吃牢饭的是你似的。”
吴邪反握住他的手。十指相扣，又放开。他以为可以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现在那片阴影却又开始疯狂地滋生着。
为什么。为什么你什么都不说。为什么你若无其事。为什么我和你站得这样近，看到的却依然不是同样的风景。为什么给我留下这样多的蜜语甜言却依然遥远。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患得患失。
“你到底……”
“嗯？”解雨臣探寻地看了看他。
“要紧吗？”
解雨臣扬起一条眉毛，“你说王八邱？——不要紧。他自己穷途末路张口乱咬就想拖人下水，想起MDD的人睡过他老婆就不甘心。这也算飞来横祸了，周末带团队上灵隐寺烧香去。”
每次都是这样，轻描淡写，顾左右而言他。“现在全公司在内审，好像美国总部来人了。”
城市的霓虹万千都已沉睡。“来好了，我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