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繁华录(99)

妙瑛坐在车内,掀开帷帘,看着杨慕父子一高一矮两个身影渐渐远去,行了数十步之后,又调转回头向她驰来。杨瞻的小脸上尽是喜悦和满足,时不时抬首望向杨慕,眼神里有着浓浓的依恋和歆羡。阳光下,杨慕苍白的面色终于红润了许多,眉宇间依旧是湛然的温润,如同她第一次在玉带桥上见到他时那般,那个眸中略带怅惘的少年,和大婚当晚在飞琼中翩然舞剑的少年,以及眼前向她缓缓走来的目光温柔的男子,他们并没有什么不同。她恍惚间有些明白,初见时他眼中淡淡的愁绪所为何来,也许和他目下沉重的伤痛并无实质的分别,他从未变过,无论光阴流逝,世事变迁,他始终是内心柔软而又坚定的一个人,尽管有着属于他自己的不完美,却不损其清逸通透,纯粹明净。

正午的阳光斜斜的照在东暖阁的金砖上,再一寸寸移到皇帝面前的御案之上,将他面前的奏疏笼罩在一片刺目的光芒之中。暖阁大门打开,常喜对着鱼贯而出的几位阁臣一一颌首,无须窥其面色,诸人脸上的不安惶恐已是一览无余。待众人远去,他微微吸了几口清冷的空气,迈步踏进了暖阁之中。

皇帝伏案执笔写了一阵,良久之后才将朱笔搁在描金漆莲花笔架上,头不抬地招了招手,示意常喜上前。

常喜躬身行至皇帝身侧,见他一扬手将面前的奏疏掷到面前,他匆匆一扫,心下已明悉,却是一个六科给事中弹劾现今的内务府总管贪墨、中饱私囊,这原本没什么,偏他不开眼的提到从前由都尉杨慕治下的内务府清净有序,内帑充裕,比之如今要廉明公正的多,事关内廷财政大计,恳请皇帝重新启用贤能。

常喜瞥了一眼奏疏底部的具名,暗暗为这小吏惋惜了一道。却听皇帝问道,“杨慕近日可有什么举动?”

常喜明白皇帝已猜疑杨慕交通言官,为自己进言,略一思忖仍是据实以答,“都尉自上次受责之后,不曾外出,府内也未曾有过访客,仍是闭门静思己过,想来此事……都尉并不知情。”

皇帝闻言,一时凝眉不语。常喜初时未解其意,见皇帝面色越来越凝重,忽然意识到,自己适才的回答更是加重了他的疑虑,杨慕安分守己自在家中都有人为其上疏举荐,可见其在臣僚心目中仍不失为一个清明的能臣——这便是皇帝更为忌惮,也更为不满之处。

果然片刻之后,皇帝面色不虞道,“朕让你派人盯着他,却还是防不胜防。当日杨潜一党的余孽并未肃清,朝堂之上有人欲借机翻案,这便是第一步!”他眯起双目,冷笑一声,“只怕杨慕心里也是这般肖想,他为着杨氏,为着他儿子也要搏上一搏,那日竟教唆其子引诱蕴贞,他以为杨家再出一个驸马便可以方便日后图谋,朕看他是其心可诛!杨潜的儿子,果然是满腹奸狡诡计。”

常喜屏声静气感受着皇帝越来越勃然的怒意,心里忽然生出几分恻然,他知道皇帝对杨潜的恨意至深,杨慕这条池鱼终是不可避免的会被祸及,可杨瞻不过还是个孩子,竟也要沉沦其中,充当泄愤的工具。他不禁在心中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皇帝见常喜半晌无话,不由瞥着他,怒道,“你哑了不成?杨瞻那日的举动你也瞧到了,朕不能容他日后再借机引诱蕴贞!可笑前日贵妃竟还同朕夸他伶俐讨喜,让朕看在他是公主所出的份上,日后许他在宗室里有一席之地,哼,果真如此,朕百年之后难保他们不为杨氏翻案脱罪,若是朕的子孙里再出些个不肖之人,里应外合,朕的颜面何存?”他咄咄地敲着御案,质问道,“你还不明白该怎么做?朕要的是给杨慕一个警示,让他永远死了这个心。”

常喜一凛,他到底还是了解皇帝的,虽然心中略有不忍,亦不得不答道,“是,臣明白。只是……臣有些担心,若是日后公主知道……”

“你怕什么?她还能提着剑来御前取你性命?”皇帝嗤笑道,“朕自会护着你。你且说说,有何便宜之法?”

常喜这些年受命监视杨家和公主府上下,心里已有打算,便即回道,“皇上可还记得,当日公主赶走教养嬷嬷一事?这里头还牵扯一个内侍,叫福奎。他因和张嬷嬷走得近,这些年在公主府一直不得重用,此人生性狭隘,睚眦必报,且又贪图小利。臣打算利用此人……”他顿了一顿,愈发恭敬道,“只是臣斗胆,敢问皇上,确凿要除去杨瞻么?”

皇帝沉吟须臾,脸上闪过一丝阴鸷的笑意,“朕不杀杨慕,便是要让他亲眼看着,杨家是如何一败涂地,永世不得翻身。让他尝尝丧子之痛,也许倒可以帮他清醒,倘若他识趣,便离了小瑛,朕兴许还会容下他。”他眼前浮现出杨慕痛失爱子的惨伤形容,嘴角便勾起一记带着快意的冷笑,这就是为君者至高无上的权力,他可以要人生要人死,也可以要人求生不得,生不如死,更可以裹挟着恨意千秋万代的报复一个人,令他遭万世唾骂,永不超生。

常喜凝视着皇帝冷峻的面色,心下了然,当即恭敬欠身道,“臣明白了,一定将此事办妥,请皇上放心。”

作者有话要说:附魏文帝《善哉行》一首,聊以慰藉我写的恣睢,看到的人无言以对、从不搭理我的“绝境”,哈哈~

上山采薇,薄暮苦饥。溪谷多风,霜露沾衣。野雉群雊,猿猴相追。还望故乡,郁何垒垒!高山有崖,林木有枝。忧来无方,人莫之知。人生如寄,多忧何为?今我不乐,岁月如驰。汤汤川流,中有行舟。

随波转薄,有似客游。策我良马,被我轻裘。载驰载驱,聊以忘忧。

第74章 日月如磨蚁

来年初春时节,气候回暖的早,一连几场春雨过后,园中柳丝便被滋润得抽出了嫩芽,池塘边的青草也倏然冒出了头,让人在一脉盈盈新绿中对即将盛放的春光有了无边的遐想。

杨瞻近日对骑马的兴致颇为高涨,每日下了学便央求妙瑛许他在府前策马一阵,妙瑛禁不住他百般缠磨,只得派了人跟着,每日允他练习半个时辰骑术。

这日天气晴好,和风煦煦,杨瞻骑着小红马绕着公主府跑了两圈,额头上已冒出了一层细细的汗,跟着他的小厮见状,忙笑劝道,“哥儿还是歇会子罢,出了一头的汗,再吹了风要着凉的,回来再病了,公主可就该不让您骑马了。”

杨瞻别的犹可,唯独骑马这桩事此刻正在兴头上,听了这话有些泄气,一紧缰绳,停在当下。半晌才恋恋不舍的从马上下来,吩咐道,“好生牵回去喂着,可别让它瘦了。”

众人连忙笑着答应。杨瞻一摸腰间,却是忘记带汗巾,只得随手轻轻抹了抹额上的汗,一蹦一跳地进了府门,直奔上房给父母问安。

杨瞻跑得快,只急得后头的小厮一路紧追,忙不迭道,“哥儿慢些跑,汗还没消呢,仔细让公主瞧见,可又该埋怨我们伺候不周了。”说话间,杨瞻已跑到抄手游廊处,廊下正闲坐着几个内侍,见他来了,都站起身来请安。

杨瞻慢下步子,打眼一扫,正瞧见内中一个年轻内侍腰间系着一条紫绉纱汗巾,上头拴着一只乌银小香袋,看上去倒有几分别致。他适才跑了一道,此时背上也已出了些薄汗,索性站在廊下,一面消汗,一面朝那群内侍问道,“你们谁的汗巾子是没用过的,借我一用,回头我得了新的再还给你们。”

众人都笑了起来,却无一人扯下汗巾递给他,只见适才那内侍上前一步,解下腰间汗巾,双手奉上道,“哥儿请用这个罢,这是我才刚换上的,没沾过一点汗,还算干净。”

杨瞻接过汗巾,微风拂过已闻到其上带着一缕清淡的花香,心里不禁暗赞这内侍机灵识趣,他擦拭干净鬓边和唇上的细汗,冲那内侍微微一笑道,“你叫什么名字?素日我怎么没大见过似的。”

那内侍含笑抬起头,杨瞻才看清这人生得一副伶俐机巧的模样,只听他欠身笑答道,“小人贱名福奎,平日只在门上伺候公主和都尉出行事宜,哥儿自然少见小人。这汗巾子不值什么,权且当做小人送哥儿的罢。”

杨瞻笑道,“那可不好,不能白占你的便宜。回头你上我屋里去,我有好的赏你。”说罢将那条汗巾塞进袖中,仍是连跑带跳的朝内院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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