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进公主阁内院,便撞见绿衣指挥侍女端了滚水,提着巾帕鱼贯进屋。杨瞻知道是为父亲的风湿又发作了,忙快步进得房中,只见杨慕坐在软榻之上,膝上盖着锦被,脚下尚有两只熏笼烧得正旺。
妙瑛顾不得理会儿子跑得满面红光,亲自拿了巾帕蘸取热水为杨慕敷着酸痛的膝头。自杨慕在宗人府囚房中受了寒,便偶有风湿症状,后又再雪天里受杖,更是加重了病势,待到今岁春季,俨然已有日日发作的趋势。
杨瞻看着父亲轻轻蹙眉的样子,不由一阵心疼,轻手轻脚地行至杨慕身侧,蹲下身子,小心问道,“爹爹,你疼得厉害么?”
杨慕膝盖处酸胀无力,如被绵绵细针一记记的扎入肌肤深处,听得杨瞻轻柔中带着关切的询问,心头一暖,摇头笑道,“近来雨水多才偶尔疼一下,等过了这阵子就没事了。”
杨瞻皱眉望了一眼窗外,低声道,“真希望往后每日都是晴天,爹爹腿不疼了才好,还可以陪安儿去骑马玩。”
妙瑛斜睨了他一眼,轻笑道,“看你惦记的那点事,倒是把今日的功课说给你爹爹听听。”
杨瞻望着父亲,见他轻轻摆手,对自己笑道,“安儿也累了,先去换了衣裳歇会,晚上爹爹再去看你。”
杨瞻心里忽然涌上一股酸楚,父亲总是能温言细语的替他着想,他却整日只惦记着骑马射箭,还想着过些日子草长莺飞了,便可求着父亲带自己去郊外行猎,他垂目自省了一会儿,复又抬首对妙瑛道,“娘,我来罢。”
妙瑛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是要接过巾帕替杨慕敷腿,见他一脸真诚,便将帕子递给他,颌首道,“你长大了,是该学着些。”
杨瞻应了一声是,见那帕子已有些凉了,又重新浸润热水,将其展开,轻柔地盖在父亲膝上。杨慕感觉到儿子温暖的小手贴在自己腿上,时不时便轻轻地为自己揉上一揉,心底愈发觉得温软一片,连带那酸痛之处都渐渐地涌出了几分暖意。
随后的一连几日皆是晴天,妙瑛吩咐下去让人在园中放了藤椅,她无事便和杨慕一道坐在明媚春光下,闲看花发枝头,游丝摇荡。
这日,二人正说话间,忽见服侍杨瞻的侍女匆忙进来道,“安儿哥早起便说难受,才刚发起热来,已叫人去请了大夫,这会子烧得难受,满嘴里只喊爹爹呢。请都尉快过去瞧瞧。”
杨慕立时站起来,不防起的猛了,膝头突然一阵剧痛,他猝不及防之下,尚未站稳便又生生跌落回椅子中。
妙瑛忙扶住他,急问道,“可是腿上又疼得厉害?”
杨慕摆手,勉强笑道,“没事,只是一下而已。”他忍着骨缝中传来的绵绵密密的酸痛,撑着椅子站起身来,任妙瑛半搀半扶着自己,快步向杨瞻居住的小院行去。
杨瞻此时烧得浑身滚烫,一张小脸苍白中透着病态的绯红,正睡的昏昏沉沉,口里只是喃喃道,“爹爹,爹爹……好热,我想吃冰碗……”
杨慕登时心中一阵急痛,连忙握了他的手,在他耳畔轻声安慰道,“爹爹在呢,一直陪着你。”
过不多时,谢又陵便带着太医进来,仔细看过一番,太医便对妙瑛拱手道,“哥儿不过是着了些风寒,并没有大碍,待臣开副方子,调养个三五日,也就好了。”
妙瑛心下稍安,自去命人按方子抓药煎好,看着杨慕一勺勺的给杨瞻喂服下。待到晚间,那高热却也没有退去的迹象,杨慕依旧守在杨瞻身边,不断地更换着冷水浸过的帕子为其额头降温。
时近二更,妙瑛看着杨慕憔悴的面容,只觉得他的眉头一直紧锁,从未放松,知他心中焦急,犹自强自支撑,便温言劝道,“你这会觉得怎样?还是先回去罢,我看着安儿就是了。”
杨慕用手试了试儿子脖颈上的温度,仍觉得烫得厉害,见他在梦中皱紧了小眉头,想来身上极是难受,他心里又急又痛,只恨不得将杨瞻所受的苦痛都转到自己身上才好,当即摇头道,“我答应他,会在这儿陪着他,等他醒了就能看见我。”
妙瑛无奈,只得陪他守在杨瞻身边。谁知一连三日过去,杨瞻依然陷入高热昏迷的之中。妙瑛也着了急,忙让谢又陵再去太医院请院判过来。院判尚未赶到,杨瞻房中的侍女却惊呼一声道,“安哥儿好像是出痘了……”
杨慕与妙瑛俱是一惊,赶上去看时,只见杨瞻莹洁似玉的小脸上突兀的冒出了一片红红的疹子。妙瑛心中咯噔一下,她是听过这病的,宗室里也有人曾出过痘,这病来势凶猛,极难好转,当真是十分凶险。她心内惶惶不安,只盼着杨瞻得的并非此症。无奈院判的话却似兜头一盆冷水,将她和杨慕的心彻底浇的一片冰凉,杨瞻果然是染上了痘热。
此话一出,所有人皆大惊失色,连带照料了杨瞻几日的侍女们脸上都一片惊恐,只疑心自己会不会已被过了病气,一时竟无人赶上前看顾杨瞻。
院判随后告知妙瑛,“此病极易过到人身上,哥儿需得与公主和都尉分隔开来,单独照料才行。请公主安排人手,这间屋子等闲不许旁人进入。”
这倒让妙瑛犯了难,明知病情凶险,她岂能安心将别人置于危险之地。杨慕良久无语,见妙瑛踌躇难决,便平静道,“你们都去罢,我来照顾安儿。”
妙瑛慌乱之下,心突突的跳起来,连连摇头道,“不行!我不能让你涉险,若你也患病,我该如何是好……”她听着自己仓惶间说出的话,才惊觉那声音竟已不由自主的发起颤来。
杨慕心乱如麻,却也知道耽搁不得,回身对那院判一揖到地,急切道,“恳请大人尽力救治安儿,杨慕感激不尽。”那院判忙扶起他,恻然一叹道,“下官一定尽力而为。”
当夜杨瞻全身发起了痘诊,服药后一时清醒,一时迷离,口中呓语不断,又梦魇连连。妙瑛好容易将杨慕拽离杨瞻身边,见绿衣自告奋勇地要去照料杨瞻,便命其用绢布掩住口鼻,又叮嘱了好一番才许她独自进入那被隔绝的房间。
安置完毕,已是暮色四合,妙瑛心下茫然一片,看着那行将落下的夕阳,却不知此刻该去向谁求告。杨慕已求了那院判,若是人力所不能及,是否要向鬼神去央告自己的心愿?她往日从不拜佛求神,此刻却突然想起这些,也不知是否算作急病乱投医,她只是慌乱地祈求着佛祖能够宽赦她从前的轻慢,若是杨瞻此番能痊愈,她愿意从今往后都斋戒茹素,虔敬礼佛。
清冷的佛堂里,一灯昏黄,妙瑛跪在毡垫上一遍遍的祈求着,却不知杨慕何时来到她身畔,为她轻轻地罩上披风。两人相视之际,皆从对方的目光中看到了焦灼和惨伤,却是良久无话,双双跪在佛前,沉默无言。
明月初升,银白色的亮光洒满庭院,一道清澈如水的光束透过窗棂落在杨慕身后,他倏然回首,那道光芒多么令人熟悉,曾拂去他心头的恐惧,也曾带给他澄明的欢喜。他忽然忆起,许多年前的一个夜晚,父亲也曾在月光下满怀忐忑与寄望地求告天地,求他们用一线慈悲来挽回一个至为重要的生命。隔着茫茫的月色与当中流转的时光,他蓦然明白了父亲当日的心境,同样也是那般焦灼的企盼混杂着无望的哀伤,最终再一点点的沦为彻骨的绝望。
作者有话要说:日月如磨蚁——人生最易是别离
惊觉下一章又该洒狗血了
第75章 恨隔炉烟看未真
杨慕一夜无眠,耳畔萦绕的是更漏单调清冷又无起伏的韵律,恍惚间第一缕晨曦照进佛堂,窗外渐渐传来鸟雀细碎清莹的鸣唱,怀中的人轻轻动了动身子,睁开了双眼。彼此凝望之际,目光中都有着清透的忧伤,在这静谧幽暗的房中,他们又共度了一个难耐的夜晚,如同许多个相拥而眠的长夜那般,互相慰藉着对方心底静静淌血的伤口。
妙瑛望了望外头的天光,发觉自己头枕在杨慕的臂弯中,她坐直了些,挽着鬓边的一缕落发,带了几分羞惭道,“你累了罢,这样坐了一夜。你该叫醒我的。”
杨慕半日未曾挪动过身子,双腿早已僵硬,此时略微一动便觉得乏力酸痛,身上明明已是疲惫不堪,精神却矍铄异常,他摇头笑了笑,并未多言。妙瑛望着他眼里的两片青色,心中泛起一阵疼惜,她略整了整衣衫,先起身打开了房门,唤来外间上夜的人,吩咐道,“去安儿房里问问什么情形,再来回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