掏了钱赔礼道歉，美香里把大门一关。
从那之后小遥有一段时间再也不去鱼市了。
第二次，小遥带着真琴闯了别人家的花圃，再次被揪着上门兴师问罪。挨了顿打的小遥流了整晚的眼泪，不吃不喝缩在被子里瑟瑟发抖。
“只是……想给真琴，做一个花环，我好喜欢，真琴……呜……”
第一次见到小遥哭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也是第一次见到小遥说出这么长一串话。美香里扶着门框下定决心，以后无论如何，再也不打小遥了。
把小遥从床上抱起，擦掉眼泪，放进小木盆里好好洗个澡。做好热气腾腾香喷喷的青花鱼，剔好鱼刺。小遥依旧撅着嘴不愿吃。
香气越来越浓郁，小遥坚定的眼神渐渐有些游离。
终于，小遥趁美香里扭头拿调料，端起小碗背过身去，拿小勺一口一口往嘴里送。
原谅我了啊，可爱的小遥。
夕阳西下，炊烟袅袅。
小遥慢慢学会自己挑鱼刺了。
每天幼儿园下课，小遥总会和真琴一起玩。只要闻到饭香，小遥就自己回来吃饭，非常省心非常听话非常乖。有时真琴舍不得让小遥走，也会泪眼汪汪一起跟来吃饭。
真琴那个孩子，是真的很喜欢小遥啊。拉着小遥衣服的下摆一晃一晃，甜甜地喊着小遥哥哥，眼睛都眯起来了，笑得能甜出蜜来。真琴是下垂眼，和小遥正好相反。开朗活泼又有些粘人，和小遥也正好相反呢。
有天晚上做好了饭，小遥没有立即回来。过了将近一个小时，小遥气哄哄地回家，连“我回来了”都没说就闷头吃饭。美香里再三询问，小遥才交代，跟真琴在外面玩到太晚，被真琴的爸爸说了几句。
“明明是真琴一直要在外面玩，不然我才不会陪他。真琴的爸爸真讨厌。”
“不可以在背后说别人的坏话哦小遥。在背后念叨人，他就会打喷嚏，知道你说他坏话了。”
“我不信。”小遥嘟起嘴，把脸扭到一边。
第二天，真琴对小遥说，他爸爸昨晚好像感冒了，打了一晚的喷嚏。
从那之后，小遥对美香里肃然起敬。
奶奶说的都是真话。
“今天老师说我是班上最聪明的小朋友，让大家都向我学习。”平静的语气里掩盖不住的兴奋。
美香里摸着小遥的脑袋，“‘十岁的神童，十五岁的天才，过了二十岁，只是普通人。’小遥如果不想成为普通人，就不能自满呢。”
“真琴都夸我了。”
“嗯……小遥想一直被小真琴夸吗？”
“谁想。”小遥把视线转到青花鱼上。
“如果小遥想一直被小真琴夸，就要好好努力呢。”
“哦……”
真琴是小遥的忠实跟班。去幼儿园的第一天，真琴哭着扯着千夏的衣服不松手，美香里去劝也毫无效果。
小遥上前拉起真琴的手，“如果是跟小遥哥哥一起……”
人们常常会看到这个情景，小遥拉着真琴走在海滩上，真琴往往连走带跑才能跟上他。
“小遥哥哥……呼……呼……慢一点嘛。”
“是真琴走路太慢。”
“呜……”
“那，就慢点走。”小遥没有回头，脚步放慢了许多。
“还是好累呀……”
“真琴好麻烦。”小遥蹲下，真琴心领神会一般靠上小遥的背。小遥把真琴背了起来，不太能站稳，走路晃晃悠悠的。
“真琴好重。”
“呜……对不起。”
“真琴想去哪？”
“去看鱼。”真琴把头埋在小遥肩上，吸着鼻子一抽一抽的。
“好。”
“太好了！”
一秒钟破涕为笑，手舞足蹈起来。在小遥的背上还不老实呢。
广树18岁那年，一节节走下石阶，也是这样的黄昏。
一个孩子背着另一个孩子，背影被夕阳拉的很长。
似曾相识的背影逐渐从模糊的眼眶中消失。
还是姑娘时，看小孩子玩会觉得很吵很烦。
时间一晃到了中年，海滩上疯玩的变成了自己孩子。经常和丈夫一起气势汹汹地把孩子带回来让他写作业。
又过去二十年，丈夫不在人世，孩子远在千里。
潮涨潮落，每日依旧。
世上最可恨的事莫过于如此吧。
美香里自嘲般笑了笑。
她带着小遥去菜场，告诉小遥这家的菜最便宜实惠，什么样的青花鱼是新鲜的，什么样的青花鱼绝对不能买。
骑着三轮车带着小遥去镇上赶集，小遥坐在后面咿咿呀呀背着新学的俳句。小遥是个聪明的孩子呢。
给小遥买青花鱼玩偶，小遥眼馋地盯着她的零钱包。确实呢，那是可以变出一切的百宝箱。
夏日祭结束，月光皎洁，一老一小慢慢走回家，小遥拉着她的小手指一晃一晃。
检查小遥的作业，哄他睡觉。早早起床给小遥准备早饭，把他弄起床，目送他和真琴手牵手去幼儿园。
从蒸米饭做青花鱼开始，再到炒茄子这种家常菜，小遥永远一点即通。
日复一日的生活，平淡却充满乐趣。
小遥断奶，从襁褓里慢慢下地走路，第一次开口说话，喊的第一声奶奶，第一次自己刷牙洗脸，第一次不需要人喂饭，第一次自己挑鱼刺，第一次替真琴出气打架，第一次与真琴手牵手去幼儿园，第一次独自给爸爸妈妈打电话，第一次被老师表扬，第一次独自烧出一条青花鱼。
都记在心里呢。
总有一天他会走出岩鸢，就像广树一样前往更广阔的地方。
大概只有像现在这样，站在窗边，用越来越模糊浑浊的双眼，看着他逐渐高大的背影渐行渐远。
笑着对他挥挥手，不奢望他能够回头看一眼。
这就够了。
抱歉小遥，大概……等不到这一天了呢。
“我要像爸爸妈妈一样，去东京上大学，挣好多钱给奶奶买好吃的，让奶奶过得开开心心。”小遥在纸上写下新年愿望，满脸通红递给她，又别开视线。
小遥始终没有长成一个坦率的孩子，总归让人有些头疼。
以后自己不在了，小遥的身边会有一个可以理解他的人吗。
当年生广树时落下的病根，近些年已渐渐挡不住。有时甚至不能下地走路。
这些通通不愿意告诉广树和裕子。东京的日子怎么可能特别好过。
不愿给亲近的人增添压力，很多事都是自己扛。七濑家祖祖辈辈没有过重样的人，但就这点而言，真的没有区别。
人老了，就像落叶一样。
用尽各种医疗手段，以至于求神拜佛。一个生命该结束，就是要结束的。七濑美香里始终坚信着这一点。
窗外狂风肆虐，有些老旧的木窗咔咔作响。勉强把小遥哄睡，倾盆大雨中一切都变得模糊。
广树二十岁那年，老头子的生命彻底走到了尽头。
大雪封路，小小的岩鸢被外界隔离。广树期末考结束的那天，他拉着她的手，对她笑了笑，说，我看不到他回来那天了。
他很少笑，但笑起来真美。
他拉着她的手，睡着了一般，很安详。
救护车无法开进来，广树归家的列车被困在半路。
信号很差，电话里的哭腔，断断续续说着雪好大，大得看不清路。车好慢，好慢，一分一秒都是煎熬。恨不得跳窗，走着，爬着，也要一步步爬回家。
手心里的温度逐渐变得冰冷。
这样的绝望，永远不想让小遥去体会。
如果哪天自己走了，也要在医院走……啊。
那句话，还是灵验了。
有些事，是早就决定好了的。
事实证明早点教小遥做家务无比正确。美香里变得渐渐不太能下床。
每天自己做家务，甚至自己开灶做鱼，小遥永远让人很放心。真琴也常来帮忙，但总被小遥轰出厨房。
小遥，过早地懂事了。
心灵感应是存在于祖孙俩之间的。日子一天天过去，小遥眼中神采越来越弱。橘家似乎察觉到了些什么，经常让真琴晚上饭后来陪小遥睡觉。
有时疼痛发作半夜醒来。睡在自己身旁的两个孩子，枕着同一个大枕头，盖着同一条毯子，手还是牵着的。
如果可以看着这两个孩子长大该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