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念漠然道:“我说了不能救,就是不能救。”
南星深吸口气,道:“我们少年相识、相知,在天地见证下结下道侣契约,而直至如今,我才真正看透你的真面目!既然我们相处得如此不愉快,那也没必要再在一起了!十年、二十年,还是五十年?这几十年的情分不要也罢!是我南星看错了人,以后我们恩断情绝!”
这段话哐然落下,房中又是死一般的寂静,良久,无念才哑声道了句:“随你。”
南星陡然发出怪异的一阵笑声:“好,那我现在就走!三百年,三百年,我等不及了!不管是为妖族,还是为了救这个孩子,我都绝不会让这场劫难降临!”
无念听他语气不善,心生疑惑,随口问了句:“你要去哪?”
南星又冷冷道:“与你无关!”
“你——”
“商离行”在门外听得二人吵架之声,一时不知该退该进,迟疑间,不防南星突然冲了出来,他轻咳几声道:“南星,许久未见了。”
南星夺门而出,正是气头之上,怔了一下,才恭敬道:“见过商……门主。”
“商离行”随意应了一句:“嗯嗯,你与无念这是——”他点点头,不经意迎头一望,顿时被南星怀中一团毛绒绒的东西吸引了全部心神。在南星手里的,是一件白色棉衣,棉衣里裹着一个小小的婴儿,那婴童双目紧闭,雪白可爱,气息声却十分薄弱。他顿起怜意:“啊……好可爱的小婴儿,他是?”
南星却慌张地将婴儿挪至自己身后,抿了抿嘴,道:“商门主,你知道怎么去中洲吗?”
“商离行”颇觉惋惜,恋恋不舍地看了那婴孩好几眼,才回过头来,点点头道:“我知道,可你为何突然问起这个?”
“没什么,”南星神色黯淡,缓缓摇头道:“听说那里有根维天之柱,是真的吧?”
“商离行”道:“是的,维天之柱维持苍元世界的秩序,登上维天之柱可任意穿梭无限时空,不过自古以来都没人能轻易踏上去。”
南星凝神听着,点点头:“我知道了,谢谢商门主。”
“商离行”又引颈望向他怀中婴儿,好心提议道:“这个孩子貌似神魂有损,气息不顺,让白萱帮他看一下吧。”
南星垂眸看了那男婴一眼,道:“不必了,他生来命苦,受不得此等大恩惠,我自己会想办法救他。”
“商离行”跟他不熟,想了想,也不知该如何劝说于他,只给他一句可有可无的话:“也罢,只要你愿意回来,秋水门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
“多谢商门主,我先走了,后会有期。”说完这话,南星又做了一礼,抱着那个沉睡中的婴儿,慌慌张张地走了。
“商离行”一直目送南星离去的身影,等他走后,才终于敲响了门:“无念,你还好吧?”
良久,屋内方传来无念黯然的声音:“没什么,大哥。”
他暗叹一声,一个两个都说没什么,可是明眼人都看的出来,他们两人可是一个比一个伤心。
商离行静静旁观着这一场恍若旧梦的混乱,似有阵阵沉重的钟声敲打在心头。他突然觉得有些疲惫、有些迷茫,半年来第一次真正地意识到一个问题:他的这番痴恋与坚持,最后是终得圆满,还是如无念二人一般不欢而散、无疾而终?如果最终也是落得如无念一般的结局,那还值得执着下去吗?
他一声苦笑:“无念啊无念,你在天有灵,能不能告诉大哥,为什么明明知道有你这样的前车之鉴,我却还是甘愿沉沦其中?”
……
谢留尘这边看到的,却又是不同的记忆了。
他见到一段藏于记忆深处的童年记忆,熟悉的乡间茅屋里,床沿坐着一人,低头垂泪。屋内堆满柴垛,角落里还煎着药,时隔多年,谢留尘似乎还能闻到那股熟悉的药味。
紧接着,他见到那个小小的自己迈着小步跑来,满脸疑惑:“南星师父,你又在哭了。”
南星忙擦了擦泪,道:“阿尘,你看错了,我没哭。”
“谢留尘”歪头看他,嘟起嘴道:“你就是哭了!还老耍赖!”
南星摇了摇头,道:“有人敲门了,阿尘快去开门。”
“谢留尘”哼了一声:“又是那个丑叔叔。”
南星拭干颊上泪珠,哭笑不得道:“你生父早亡,生母生下你时又受了惊,你生来神魂有损,是那个叔叔救了你。”
谢留尘听到那个小小的自己道:“可他就是长得很丑嘛!”
南星笑眯眯道:“傻孩子,容貌之美丑,正如璧上之颜料,多一分则稍显驳杂,少一分则略嫌寡淡,最难最讲究的,便是浑然天成四字。天地赋予的容貌,怎么能说丑呢?听话,快去开门。”
“谢留尘”满脸不愿,却一向听南星的话,蹭蹭蹭地小跑去开门了。不多时后,一个身材魁梧、面容狰狞的汉子跟在他身后走进来。
南星起身离床,慢吞吞走向药炉:“那些人终于来了。”
那丑汉道:“是。”
“你要去应战?”
“是,我可能回不来了。”那丑汉道:“我做了一件对不起你们师徒的事,可能这一生都无法弥补了。”
“我也等不到那时了,”南星缓缓将汤药倒入碗中,道:“那就将这件遗憾报答在人族身上吧。”
那丑汉面无表情转身离去,走到门口,忽地停下脚步:“南星,你可曾后悔过?”
南星面不改色喝下汤药,涩声道:“无从选择,谈何后悔?”
那丑汉身形一僵。从谢留尘的角度望去,只看得到他的背脊挺得直直的。末了,只听他沧桑老迈的声音道:“我也是。”旋即大步迈出屋门去了。
最后的画面随着他的离去而变得支离破碎,谢留尘蓦地回神,神识重回现世。
他抬眼一望,商离行正孤零零站在不远处一株桃树下,低着头,望着满地花瓣。一阵夜风袭过,吹散地上残败的桃花,也吹动他黑色的衣袍一角,他的身影融在夜色中,就好像随时会乘风归去一般。
谢留尘生平第一次对自己的愚钝感到懊恼,——他从来,都猜不透这个人的心思。
走了一步,见他仍对自己不理不睬,谢留尘心底蓦地一慌,叫了一声:“商师兄。”
商离行这才“活”了过来,走过来:“看到什么了?”
谢留尘茫茫然摇了摇头:“看到小时候在周家村的一段记忆,可是我还是不懂。”
商离行叹了口气:“我也是只看到一些熟悉的记忆,也猜不透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的表情很是平静,仿佛刚才那道落寞身影只是谢留尘的错觉。谢留尘稍稍一定,看向他手中那块玉石,提议道:“不然我们再去找那位老人家问问。”
“这既是他给的答复,那我们也问不出别的什么了。”商离行摇头道:“罢了,我们先回去吧,天快亮了。”
谢留尘一惊抬头,果然天际已微露白光。他们自进了那片迷雾,再到重见往日记忆,算下来不过短短片刻,竟然却已耗费了如许漫长时间。他不由脱口:“过得好快!”
二人出了桃林,重新经过那块石碑,商离行突然道了一声“等一下”,迎着石碑走了过去。
谢留尘见他又跑去拂去石碑上的桃花辨,心中纳闷,干脆在一旁静静等着。
商离行背对着他,只是轻抚石碑,不言不语。过了一会儿,连风也停了,谢留尘有些尴尬,想开口,一时又不知该问些什么。他莫名想道:“好安静啊,这人怎么突然不说话了?”
想着想着,突然听身前人气息一紊,低声叫了一句:“谢师弟啊。”
谢留尘下意识应了句:“在在在!”
商离行回身一望,见他认真端视自己,双眼一眨一眨的,不由失笑:“这么紧张作甚?”
谢留尘忙辩解道:“我没紧张!”
商离行含笑看他,又拉长尾音叫了一声:“谢师弟啊——”
这一声道来温柔款款,更多几分缱绻情思在其中,谢留尘耳朵尖莫名有些红了,扭过了头,又羞又恼道:“你这人……你有什么事就说,别老这样!”
商离行静静凝视着他,一双星眸倒映出海面粼粼波光,声音出奇地温柔:“我有件事想跟你说。”
如此良夜,正是情人私话时,经由商离行说出来的,哪里会是除情话之外的其他事,谢留尘耳朵烧得更红了,别扭了一下,小声道:“什么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