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留尘望向那块黝黑的石碑,开口道:“当年,南星跟无念,他们为何会决裂呢?风归云又为何临时叛变?”
商离行轻抚了那石碑一下,遥遥叹道:“这世间多得是白首相知犹按剑之事,纵是亲密无间如道侣,亦难免猜忌、怨恨、对抗,时日一长,逐成怨侣,当你以后遇到很多人很多事,你便懂了。”
谢留尘听他讲得感慨万分,语气中更多几分洒脱随性之意,不由怔愣了下:“商师兄……”
商离行略低了头:“嗯?”
谢留尘问道:“如果将来风归云回来了,你会不会原谅他?”
“谈何原谅不原谅呢?”商离行垂首敛眸,声音也变得低哑下去,“他对不起的,从来便不是我,我没有资格替无念做选择。”
谢留尘哦了一声,不再说话,岛上一时变得安安静静的,耳边只闻翻浪滚潮之声。
两人在此站了大半夜,到了后半夜,此地无风起了一阵大雾,朦朦胧胧间,只听桃林深处传来一道清越凤鸣之声。谢留尘悚然一惊,忙拉扯商离行的衣袖:“商师兄。”
商离行也听到那道凤鸣之声,压低声音道:“别担心,我们今天便是为此而来。”
谢留尘也回之以小小声音:“什么意思?”
商离行道:“神兽凤凰、天衍宗宗主赋神通、与此处紫渊境主,这三人为旧相识,修为通天,皆身怀窥探天机之能。那块玉石雕刻雏凤清姿,可见是什么信物。你那个师姐继承了紫渊秘境的传承,留给你这个东西,必有深意。我想,这或许这能帮我们解答一部分疑虑。”
说话间,那道凤鸣之声渐渐低了下去,自桃林深处缓缓走来一名苍颜白发的老者,浑身散发柔和白光。
商离行不卑不亢行了一礼:“见过前辈。”谢留尘也忙拱手。
那老者明明近在身前数尺处,声音却似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吾名昆山老奴,吾家主人便为这紫渊境主,你们深夜来此,有何用意?”
商离行递上那块玉石:“晚辈心存一疑虑,久寝不寐,故来深夜叨扰,烦请前辈为晚辈指点迷津。”
昆山老奴径不理会,看了那玉石一眼,自顾自道:“你们既能得到这块凤麟玉,那便是有缘人了。你们想得到什么,凡老奴能办到的,定倾尽所能,助尔等达成心愿。”
谢留尘嘟囔道:“好大的口气,你能为我们做什么?”
昆山老奴道:“长生?抑或修为?吾主尚有一处传承,另在他处,你们想要,我自去中洲为你们取来。”
商离行摇了摇头:“晚辈不求长生,也不想要传承。”
那昆山老奴淡淡道:“那你们想要什么?”
商离行拱手道:“晚辈只想求一个答案,这场延续三百年的动荡,一切究竟从何而起。”又拉了拉谢留尘的衣袍:“谢师弟,你呢?”
谢留尘忙回道:“我也一样。”
昆山老奴道:“你们确定了?机会只有一次?”
商离行道:“确定。”
昆山老奴微微瞥了二人一眼,面无表情道:“也罢,你们随我来吧。”复又转身走进桃林之中,顷刻间便不见踪迹。
“商师兄,我们真的要跟他去?”谢留尘疑惑望着商离行,“他万一是个坏人怎么办?”
商离行牵着他往前走去,道:“那能窥探天机的三人早已羽化登仙而去,这人是紫渊境主之仆,料也传承了几分本事。别担心,他不会对我们怎么样的。”
二人一路跟着昆山老奴走进桃花林中,夜色深邃,映着魆魆桃林,分外凄迷。路上商离行问那老者:“前辈方才问长生问修为,是否晚辈想求长生,前辈也会如愿奉上?”
那老者道:“自然。吾主是个真性情之人,一贯看不得众生为生老病死所恼。老奴承他意志,凡有所求,皆予应答。”
商离行微微颔首:“原来如此。”
昆山老奴见他神色淡淡,即反口讥道:“怎么?看不起那些只为自己着想的人?”
商离行微微一凛,道:“晚辈未曾有此等想法,不管是求一己之长生,还是求众生之安乐,都是个人意愿。人各有志,向来强求不得。”
昆山老奴本是板着无悲无喜的一张脸,闻言也不禁动容:“你这名后生倒是有意思。”
第八十九章
再走数十步,他将二人领至一片苍茫茫的白雾中,道:“你们想看到什么,便能看到什么,至于看到了多少,便是尔等的造化了。”
商离行拉着谢留尘行了个礼:“多谢前辈。”那昆山老奴摆了摆手,衣带飘飘,也不知去往何方了。
二人站立一处,谢留尘紧紧握住他的手,顿然跌入一片混沌之中。商离行五感顿失,暗自调运真气,将要恢复之际,只听一道极为恚怒的声音在耳边炸起:“无念,你太自私了!”
商离行一惊,眼前迷雾如潮般忽地退去,环顾四周,却发现谢留尘竟然不在他身边,手上空荡荡的,也不知是何时脱离了自己的手。
他心中一慌,走过几步,眼前再一花,出现在他身前的,竟是一处山脚,眼前一景一物都极为熟悉,原来是在秋水门后山。
他不由自主地望着眼前山景,他身边的这棵树,在真实世界中早已成为一颗苍天巨树,但是在这里,它还只是一株小小的幼苗。商离行顿时明白了:他见到的是三百年前的一幕。
身处幻境之中,只能做一名旁观者。他再往前望去,见自己身处无念所住那间茅屋附近,屋内隐约可闻两道激动难抑的喘息,此外还有一道极为微弱的气息声,似乎是无念与另一人正在吵架,还有第三者在场。
他再往外一望,正见一道身影缓缓向后山茅屋走来。
商离行定睛细看,那道身影,正是三百年前的自己。
那时的自己,比现在的他年轻许多,眉宇间也多了几分风发的意气。
他见到那个年轻的自己一路行至后山茅屋屋前,刚要敲门,屋内又响起了无念一贯沙哑低沉的声音:“南星,我们几十年的情意……连你也这么说我?”
那个年轻的“商离行”陡闻屋内无念的声音,不由手下一滞,紧接着屋内又传来南星那清亮的嗓音:“不是吗?你们人族个顶个的自私!个顶个的无赖!当年对我族见死不救也就罢了,现在人族自己都要灭亡了,还要顾念什么天不天机!”
无念道:“你懂什么!此等天机一旦泄露,势必朝着不受控制的方向偏离!我也是为了天下苍生着想。”
屋内,南星闻言先是静了一下,紧接着,他发出簌簌几下笑声,笑声之后,是一阵更为激烈的针锋对话:“狗屁的为了天下苍生,我也是苍生之一,怎么不见你来可怜我!这五十年来,我西涯山回不去,带着这个孩子在凡间寻医问药,四处奔波,食不安饱,夜不敢宿,就怕被魔族发现我们的存在,对这个孩子下手……当年,当年是你说的会爱护我一生一世,可当我最无助、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又在哪里?”
无念深深吸了口气,缓缓道:“我知道你这五十年来在外面受了很多苦,可是如今大战方启,局势紧张,秋水门刚刚建立不久,脚跟还没站稳,我实在脱身不得。”
南星冷冷笑了一声:“秋水门,秋水门……”哐当一声,似乎是什么东西被打落,重重压过了二人的喘息声,他再开口,声音更是凄然中带着苦涩,“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在你心目中的地位,远远比不上你那几位结拜兄弟……”
无念长长叹了口气,道:“你非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南星声音颤动道:“事实摆在眼前,不容得我多想!”
随即房中传来衣袖擦动声,是无念俯身将地上那东西拾起,他吹了吹上面的灰尘,淡淡道:“星盘是我的命,你拿我出气可以,别摔坏它。”
南星大声道:“我就是要摔坏它!就算测算到三百年后的劫难又有什么用?它救得了谁?”他深深喘息几声,又道,“他的主人,根本就是一个只整天躲在房中苟且偷生的缩头乌龟!”
无念将手中星盘重新放回桌上,静默不语。
房中有片刻的沉默,门外的“商离行”垂眸敛眉,无言嘘唏,刚想转身离去,这时,房中又响起南星激动的声音:“无念,你到底是救,还是不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