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敬哀皇后去世的第三天,建兴十五年迎来了一场大雪,我带回去的红梅,开花了。
或许,她真的在那里见到了他吧。
作者有话要说:
以后给每个配角都写个番外好了。
敬哀皇后是我很喜欢的一个角色,她从小就对诸葛亮怀揣着强烈的爱,却碍于年龄、身份,最终成为刘禅的皇后。她本想用心辅佐刘禅,也为诸葛亮的兴复大业出一份力。从天真、不谙世事的小女儿成长为成熟内敛,端庄稳重的后宫之主,一朵孤傲的宫庭之花,仍逃脱不了过早凋逝的命运。史书上记载诸葛亮去世后三年,敬哀皇后张氏薨。她的妹妹同年入宫,封贵人,后成为刘禅的第二任皇后,人称张皇后。
第115章 续四
从建兴十二年的秋天开始,蒋琬的脸上越发少了一些表情。比如那些开心的,又或者伤心的。建兴十三年,蒋琬回到成都后,受诸葛亮生前密表举荐,迁大将军,录尚书事,封安阳亭侯。建兴十五年,敬哀皇后崩逝,季汉改年号“延熙”。“熙”之一字,有光明振兴之意,只是自季汉丞相去世后,虽谁都没有说什么,但仿佛都心有默契一般,包括我自己亦觉得,季汉若要振兴,大约不太可能了。
他那一走,竟带走了许多人的信心与希望。
蒋琬在这样的境况下,要顶替诸葛亮以前在季汉的位置,平衡势力,稳定人心,着实难为他。可他还是做到了。从上任那日开始,下边的人都眼巴巴盯着他,看他的应对。诸葛亮在世时,蒋琬不过一介长史,官居六品而已。骤然高升,面对群臣各自惴惴不安,蒋琬却出乎意料的平静从容。连我看他时,也发现他在任何事上都不露悲色,亦无喜色。渐渐的,众人也就真的对他心服口服了,称他“有威重”。
自蒋琬继承了诸葛亮的事业以来,加之前些年司马懿屯驻渭南,恐有动作,他越发的忙碌,我也与他更少再见面。渐渐地,有关蒋琬的许多的事情,也只是从旁人嘴巴里听说来。比如前些日,蓝玉陪我整理物件时,打趣与我聊起过去诸葛亮手下的一位主簿杨戏,近来蒋琬每每与他说话时,杨戏总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时间久了,不免有人与蒋琬道杨戏为人傲慢无礼,应与处罚。
“夫人可知道蒋大人如何回复的?”蓝玉还是像过往那样活泼,此时,她问我。
我想了想,摇摇头道:“不知。”
“我来说与夫人知吧。”蓝玉来了兴致,道:“蒋大人说——”
此时蓝玉学得像模像样,嗓音也连带粗了几分,道:“人的心原本就该和人的面目一致才对,杨戏不赞同我的观点,却没有如别人一般作出顺从的样子,说明他是个表里如一之人,既如此,我怎能罚他?”
“夫人,你说蒋大人的话是不是很有趣?”蓝玉回复了自个的腔调,嘿嘿笑着,我听了,只觉得理所当然,是蒋琬的行事作风。
不惊不乍,一贯沉稳如水,无论丢下多大的石头都溅不起浪花,波澜不惊。
蓝玉见我不动声色,脸上反而有些凝重,小心翼翼的探问着:“夫人……?”
“已是延熙元年了。”我突然感叹道。
“是呢。”蓝玉回道。
“第几年了?”我又问。
“夫人是说丞相吗……”蓝玉声音也小了下来:“第四年了……”
“这么快吗?”我略苦涩的笑了笑,其实心里都知道。
“还会有多少年呢?”
我问了句让蓝玉摸不着头脑也无法回答的话。
延熙元年刚刚过去,刘禅又授蒋琬开府治事之权,加大司马。而“丞相”这一职则再未设立,季汉再也没有丞相。
孩子们长得很快。转眼间便从那些个追逐嬉闹的总角孩童拔笋似的长成了英俊挺拔的少年。
诸葛瞻十七岁了,越来越像他的父亲。
他一直坚持喊我“阿娘”,以前我还是会微微驳斥他道:“说了多少遍了呢,我不是你的亲娘。”
“可是阿娘养育了儿子,就是儿子的娘。”诸葛瞻不肯退让分毫,说得也铿锵有力的,我只好随他去了。
在他还小的时候,我有时候也会问他,“想父亲吗?”
他说,“想。”
“想父亲的时候,阿瞻都会做些什么呢?”我问。
诸葛瞻沉默了一会,跑去屉子里拿出许多缣帛来与我看。我翻动着,发现都是他抄写的那篇《诫子书》。
那是,他父亲留给他唯一的东西。
延熙六年,刘禅下诏,诸葛瞻授骑都尉,尚公主。婉宁唯一的女儿最终成了诸葛家的媳妇,不知她在天上魂灵有知,是否会稍加安慰。
刘禅也算满足了前皇后的唯一遗愿。
我请了蒋琬当证婚人。再次见到他时,他好像沧桑了许多。就同过往,我一步步看着诸葛亮由焕发精神走向衰老朽迈,也仿佛不过一夜之间而已。
原本是大喜的日子,我的心却如同被针刺了一样隐隐发痛。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见到蒋琬就会没完没了的想起诸葛亮,这么多年,我以为自己早已经镇定下来了,和那些曾经失去挚爱的人一样,最终要重归平静,一个人,两个孩子。
看到蒋琬,我的心又掉回了旋涡。
蒋琬、诸葛亮、我。我们三人是互相联系最紧密的几个人,那几年但凡有大事发生,我们几人一直都在一块儿。无论喝酒品茶,聊天解闷,甚至是国家大事,也不是没有对坐至深夜一起畅聊过。
蒋琬使我骤然揭开回忆的一角,一发不可收拾。
婚礼办得很热闹,大家都很自在,拥闹着新人,蒋琬也简单的讲了几句,看了看时辰,走到一旁与我道:“夫人,朝中还有些事待处理,琬恐须先行一步,扫了夫人的兴,万望饶恕。”
“哪里的话。”我躬了身子,亦回礼道:“大人能来,已经是阿瞻的福气。”
说罢,我送他出去。
我也不知道我们二人说话怎么如此生疏起来了,他曾说不想与我带来不必要的非议与麻烦,没想到代价却是拉开如此长的距离,长到光阴里仿佛从没出现过这人一般,陌生至极。
送他到了门口,我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已经这样忙了吗?”我问。
他听了,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答了一声:“是。”
我点点头表示知了。
“那么还是要保重自己。”我道,心里忽然涌出一阵酸来:“不要学他……”
不要学诸葛亮,那一生,太累。
我在心里说。
我看着蒋琬的脸,他听了我的话,神情没有丝毫变化。
“风大,夫人快回去吧。”
蒋琬道。
“我会……保重自己的。”
离开前,听到他压低嗓音说了这句。
蒋琬是个骗子,他没有做到那天他与我说的话。
延熙九年,秋末。阿瞻回来时带来朝中的消息,说,“大司马病重。”
彼时尚儿才出生不久,我正用以前他父亲玩过的小藤球逗他,霎时听到这句,小球从手中脱落,滚到了地上。
“娘要不要去看看……”
阿瞻说。
我已经很久没有骑马了,今天我嫌马车太慢,便自己骑了马。
穿过那条街道时,我想起许多。想起我们的初识、玩笑、争吵。我在这里的某间酒肆里骂了他,还拿杯子狠狠砸了他。那时候的他沉默不语,一副任我宰割打骂的模样。后来,他在大雨里背我回去。这些事情,哪一件不历历在目?!
如今,就连他也要离我而去。
蒋琬躺在榻上,紧闭双目,听到动静,缓缓睁开眼。
此时他连睁眼都费力了。
“你怎么来了。”
蒋琬说道。声音低沉且无力。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我问他。想不通,一个好好的人,才多少年的功夫,被生生磨成了这样。
这个国家,这个天下,对他们而言,当真如此重要么?
“如今我的年岁也同丞相一样大了,丞相都没有迈过这道坎,我若迈不过去,也实属正常。”
蒋琬笑笑,这么回答我。
“好好养着,别的都不要操心。外边的事情,费祎会帮着打理。”我劝慰着他,只见他听到费祎时,苍白的脸上浮现出愁容。
“休昭(董允)一走,文伟身边又少了个得力的助手。”蒋琬叹道:“如今这副模样,到了地下,恐怕也无颜面见丞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