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人还是这么爱贬损自己。”我道。
“早已不是什么大人。”李平道:“夫人慎言。”
“是了。”我也笑笑:“是我失误,一时忘了改口,可您也会仍会觉得这样的称呼听上去悦耳动人,好听百倍吧。”
“李大人有多久没听到人们这么叫您了?”我问李平。
李平脸色有些微变。
“我记得仿佛是……三年了。”我自顾自地掐了掐手指。
“诸葛丞相于五丈原身故了。”我对他道。
“这样震惊天下的大事,人人皆知,还用得着夫人特地奔来此地告与某知?”李平突然冷不丁的笑起来。
“你很高兴?”我盯着他,问。
“夫人哪里看出某高兴了?”李平道:“无非是自嘲,丞相一世英名,却于壮年折在了五丈原,而某年逾六十,却仍缩首此处。”
“大人想回成都了吧。”我不再想和他打哑谜了,直接一语道破。
“大人在此处过得还算不错,虽有些狼狈,但我从您身上,竟没有看出一丝颓靡与沮丧。您在等什么?等陛下的诏书,在丞相身故后,重新唤您回成都主持大局吗?”
此时的李平听我如此言说,终于有些按捺不住,但还是想极力保持之前的那份镇定。他看着我,依旧满脸堆笑,并对我的话进行了否认。
“夫人还是这么喜欢说笑。”
“夜深露重,恐着风寒,敝舍简陋,还请夫人早回。”李平做了个送客的手势。
可惜,今夜不是他送我了。
“李平。”
我收回笑意,将茶杯轻轻放在桌上,语气忽然变得十分严肃,与他道:“原名李严,字正方,南阳人,年轻时曾做过荆州牧刘表的郡吏,建安十三年,曹操南下,便弃刘表改投刘璋,做了成都县令。后先帝攻蜀,刘璋任命其为护军前往抵抗,其竟直接率军投降。先帝念其有功,先拜裨将军,后又为犍为太守、兴业将军。”
“如此说来,李大人可以算得上是官运亨通了。”我将往事细细数来,看着李平愈渐难看的脸色,心里忽然也有了几分释放的感觉。
——诸葛亮那时不忍轻易动摇荆州士族与益州士族两方的关系,对他并未十分的严惩,如今诸葛亮不在了,对于荆州势力是一个极大的损耗,没有人能填补这个空缺。可益州士族还有李平,他若想乘机独大,也不是不可能。
“夫人深夜前来,不会只是为了特意挖苦某的吧。”李平声音也低沉了下来,脸上笑意渐渐消失。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我道:“大人觉得难堪?可那时您假传军情,诬陷丞相谋反之时,有没有想过今日的态势?”
“你害了阿夏和张华。”我念出这二人的名字,想起他们死前的模样,心里又是一痛。
“原来夫人是为他们报仇的。”李平冷哼一声,“你是说刘璋的女儿么?某那是在帮她,谁知她如此沉不住气,一心找死……”
“闭嘴。”我呵斥道。听他如此说,仿佛自己没有为这条性命背负任何责任,甚至,语气里还带了嘲讽。
“她为父报仇,尚属忠孝,而你呢?你是个什么东西!”
我自己先忍不住了,指着他骂了起来。
李平见我陡然暴怒,反而淡定起来了,想来数年间,他在此地受过的排挤揶揄也不少,我这点,也着实不算什么。
“凭你,也配取丞相而代之?”
“做梦。”
“哪怕丞相不在了,也不可能轮到你。生生世世,都不可能。”
我凑近他,看着他那张让我厌恶许久的脸,一字一句的告诉他。
我一边说着,这一瞬忽然又想起许多年前,我在宫内挨了板子,夜里回去与诸葛亮曾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如今,还真的不到十年。
命运还是巧合?
“人人都道我不及诸葛亮,就因为这三个字的人名,就能把蜀地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去。”
李平听完我的怒吼,面无表情,片刻之后,忽然自己说起话来。
“我承认曾为了仕途,出卖过刘表与刘璋,可是为了先帝,为了大汉,谁也不能否认我曾作出过的贡献。我造通济堰,制《蜀科》,治豪族、平叛乱,哪一点又输给了诸葛亮?先帝托孤时,我亦在场!于大汉而言,我就是唯一可以与诸葛亮比肩的人,不说划五郡为刺史,哪怕开府,我的要求也并不过分。”
“可诸葛亮却连这点要求都驳回。”
李平冷笑着,隐藏多年的愤愤不平,终于尽皆显露在了脸上:“同为托孤大臣,凭什么十数年来,却是他一直压我一头?我原入蜀就比他早那么多年,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合该是我李平才对。”
“凭什么?”
我听他问出这句“凭什么”来,回想起诸葛亮那么多的案牍劳形,日日夜夜,胸中涌出一股无名悲壮。
“先帝托孤与你,是要你好生辅佐,尽臣子之义,而不是让你只管往陛下后宫塞女人,献媚讨好!不是让你在丞相北伐时于前朝乘权弄权,作奸犯科!不是让你为你的一己仕途算计谋利、假公济私,弃大业于不顾!”
“就你,也胆敢拿你的那些斑斑劣迹来与丞相相提相比么?”我咬牙:“我倒也想问问你,李大人,凭什么?”
“罢了。”
李平此时不再反驳,他看着那微弱的烛火,目光有些怔怔。
“成王败寇。”他道:“无需多言。”
我并不赞同他“成王败寇”的说法,那只是他的一厢情愿。在诸葛亮的世界里,从没把他当过对手看待。诸葛亮一次次的退让,都只是想让李平明白,大汉值此国难,可倚靠之人并不多,李平就是一个。他希望李平将北定中原之事业视为己任,同他一起担负起来。如果二人肯齐心协力,共同辅佐刘禅,在第四次北伐时,李平能够尽好运粮之责,或许北伐形势会一片大好也未可知呢。
可惜哪里又有什么如果。
“夫人今日来,也不会只是为了与某闲聊。”李平忽然道。
一阵猛烈的寒风吹破了原就残破的窗纸,一阵寒意涌进室内,寒风吹熄了一根蜡烛,剩下的那些,也都岌岌可危。
“不妨告诉夫人,看到夫人来,某便知道,成都,恐怕某此生,是回不去了。”
李平笑笑,淡淡说。
“我会告诉他们,你是因为得知丞相过世,将来再无人再能起用你,一时悲痛而死。”
我道。
“被他压制了一生,连死都还是逃不过与他相关吗?”
李平说着,表情忽有了几分凄怆。
“这是你欠下的,必须还给他。当日你诬告丞相,而今日之后,后世之人,都会以为你是为丞相悲痛而死。”
“无所谓了。”
李平语气不再掺杂任何情感,他已然知道他的归路。
“反正……大汉没了他,也撑不了多久了……”
“有这样一个对手,也是某的幸运。对不起了……”
在喝了我斟给他酒后,李平说完最后这句话,一头栽在了案上,嘴角漫出一丝殷红的鲜血。
我不知道这已经是我第几次面对尸体了。
寂静的夜,仿佛总能听到很远的地方传来动物悲啸的声音。我就这么枯坐着,感到周身已被彻骨的寒冷包围。这时,一声巨大的响动从我背后传来。
有人将门踹开了。
我叹了口气,他还是来了。
其实他不必来的。来做什么呢?
蒋琬冲进来时,正大口喘着粗气,他看着屋内发生的一切,眼里透着十分的震惊。
蒋琬跑到李平跟前,将手伸到他的鼻下,得知他已经了无气息,压低的嗓音带了几分怒意,道:“你疯了?!”
“没疯。”我面无表情回复他:“他不死,你怎么办。丞相是唯一可以压制他的人,如今丞相不在了,难道将来他能听你调度?”
“李平不死,就会是你一生的隐患。”我道。
“那也不该由你来做。”蒋琬道。
我听出他的怒气里隐约带着几分担心。难为他跟我跑到梓潼来,对不住他了。
“我倒觉得由我来做最好。”我轻笑一声,“就当为自己,也为他们报仇了。”
“你若想哭,可以哭出来。”蒋琬看我悲戚的样子,有些不忍,“我会在这里,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