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是我从未听过的低沉。
“他那时候已经快说不出话了。”
“我亲眼看着他……”
偌大的宫殿里,四处都散落了悲怆的影子。
不知不觉,我的情绪也被带动了起来。
“你如今做的一切,真的都仅是为了报答当年他的三顾之恩么……”
我提出了一个疑惑,但问得十分小声。忽觉得并不合时宜,又希望诸葛亮没听到才好,没想到还是被他听去了。
“世人都说,我与先帝第一次见面,是在草庐。”他说,一边睁开了双眼,看着那塌上一只陈旧的枕头,眼里写满了温和。
“他们哪里知道。早在兴平元年,我与他,便已经见过了。”
兴平元年?我心中暗暗想,那可是比建安十二年还要早上十余年的。
我忽然期待起这段故事来。诸葛亮见我正站在一旁,于是示意我坐下,他的脸上,终于浮现了一丝久违的笑意。
其实,这么多年来,这样的笑,也只有偶尔提到先帝时,他才会流露几分。
“你信么?”他说,“我与先帝初识,是在一间破败的庙宇里。”
说罢,他抬头打量了一下这间屋子,说,“倒还有些像今日的永安宫。”
“那时候我才十四岁,与叔父去往徐州的路上走散了。说来奇怪,我竟然在那山涧里,遇到了一个同样迷路的将军。”
“你说巧不巧?”他自顾低头,又笑着说:“我与将军在山涧中走了许久,终于遇见了他的部下,这才出去。”
“你也是知道那两个人的。”他对我说。
“我们在去徐州的路上遇到伏兵,将军想要突围,我摔下马,那刀戟斩下来时,他却跳下马替我挨了那一下。”
“那刻,无论世人再如何说他伪善,我也不信了。”他摇摇头,又站了起来,走到窗边。
雨珠飞溅,“啪嗒”摔在了窗沿。
“将军那时喜欢站在徐州的城墙上看夕阳,折一支粉桃,临风饮酒。那时他曾与我说,他的二弟三弟多么勇猛无敌,他们曾在虎牢关下与吕布打得难舍难分。听完,我竟多了几分羡慕,想着若是能即刻站在他的身边,多好。”
“你说,人世间的缘分真是奇妙,原本以为我与他,终究隔了鸿沟,不会再见。”
诸葛亮并不管我在不在认真的听,只絮絮说着。
想来,这些往事藏在他心中,已太久了。
“后来我去了隆中。有一日,听他们说,将军拿着衣带诏去杀曹操了,听到这个消息,我很害怕。”诸葛亮说,“我怕我此生此世再不会遇见他,上天再不给我与他并肩前行的机会。”
“直到建安十二年,我听说一个叫刘备的人来了。”
这是诸葛亮第一次自己说出刘备的名讳,而不再是“先帝”。
仿佛此时的他与刘备,已不是什么君臣,而是普通至极的朋友,是知己。
“于是那一天,被当做了我与他的初见。”
“也好……”
他看着远方,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这就是他们的故事了。我不由也畅想起许多年前的徐州,那个黑暗时刻,众人都在逃离,而将军仍挺身前行,打动诸葛亮的,大约是这点吧。
助宣重光,照明天下,原来是这个意思。
原来他二人,原本就是相辅相成,缺一不可,谁也离不开谁的。
白帝城是他们最后相见的地方,那时候,一个贵为君王,一个已是丞相,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的愿景是达成了的。
可是刘备想要的还有天下。
诸葛亮也就单枪匹马为他去闯了。
离开永安宫前,我回头望了一眼,夜色降临,一切变得模糊不清起来,我却突然感到一阵真实。春寒料峭,故事都随着雨打风吹埋进了故人的记忆里。
诸葛亮的玄色衣裳彻底融入了暗夜之中。
永安宫的阶梯下,众人举着火把,穿着蓑衣,都在静静等候他。诸葛亮看着一干人,收回之前的短暂的笑意,挺直了身子,只他们威严肃穆的说:“即刻回成都。”
“出师,北伐。”
作者有话要说:
都给我哭!!!!!!!!
嗷!!!!!!
最近又丧了,觉得自己写的什么玩意儿。
我根本写不好这个人啊!!!!!!!!哪怕搭上一辈子也写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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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从图书馆出来,一阵好大的秋风,那一刻我第一个想到的,竟然是五丈原。
哭着跑回去的。
第108章 五丈原(上)
建兴十二年四月,诸葛亮以魏延为前部督,十万汉军出斜谷,直抵郿县,屯兵五丈原,驻扎渭水南岸,与魏大都督司马懿隔武功水相对峙。
抵达五丈原后,诸葛亮还伏于案上执笔给孙权写了一封书信。信虽不长,但也似花了他好大一番气力,他凭几而坐,倚着休息了片刻,将信转交与我。我粗略一看,其中写道:“汉室不幸,王纲失纪,曹贼篡逆,蔓延及今,皆思剿灭,未遂同盟。亮受昭烈皇帝寄托之重,敢不竭力尽忠。今大兵已会于祁山,狂寇将亡于渭水。伏望执事以同盟之义,命将北征,共靖中原,同匡汉室。书不尽言,万希昭鉴。”
“亮受昭烈皇帝寄托之重,敢不竭力尽忠。今大兵已会于祁山,狂寇将亡于渭水。”这两句话,不由又让我想起那日他在永安宫的几声嗟叹。
渭水!他提起了渭水。渭水泱泱,那一头,是他梦想了一生却不能抵达的地方。
已经仲夏了,天气炎热,司马懿仍旧龟缩于营寨内不肯出来,任凭汉军每日在寨前叫骂。司马懿的“龟缩大法”我在现代已有所耳闻,他只用这一招,便使得诸葛亮毫无办法,只能一日一日的在五丈原上与魏军旷日持久的相持周旋。
司马懿的意图很明显,一个字:拖。
拖到诸葛亮绝粮,汉军自会不战而退。
只是,司马懿或许不知道,第五次北伐,诸葛亮分兵屯田,粮食充裕,又有木牛流马,断粮的几率并不大,他正耗着的,不是汉军的粮食,而是……
诸葛亮的寿命。
这是我第二次跟随诸葛亮来到北伐的战场,第一次是在第二次北伐时,那些日子,我每日与他一起关注战场实况,与他一起犯愁。而如今战况如何,我早就不在乎了,我唯一在乎的,只有我面前的他这副病体。
最近他的胃口也很不好,时而能吃一点,时而一点都吃不下。
初秋刚到时,我用百结叶、桂花,加少许水与黄酒一起煮沸了给他喝,只因为这是流传的最好的化痰止咳的方子。但我自知无用,顶多能缓解些许他咳嗽时胸闷气短的痛苦。这时候我只能不断懊悔,懊悔自己是个文科生,一点病理也不通,在他最难受的时候不知道能做什么可以使他感到轻松舒适一些。
这几个月来,他还是很忙碌,哪怕如今进出都要坐车,被人推着,也还是坚持一贯事无巨细的作风,就连士兵接受二十军棍这样的小事,诸葛亮都要亲自过问。
在士兵面前,诸葛亮了依旧保持着极高的兴致,不让人看穿他这幅已经病入膏肓的躯体。他因为肺病,脸上长期保持着一种不正常的红润,我曾用指尖抚摸这红晕,叹气道:“不懂得的人见到了,还会以为,丞相每日为北伐之事热情高涨呢。”
“如此甚好。”诸葛亮声音日渐嘶哑,却仍旧笑着打趣自己,“亮如今满面红光,一副春风得意的模样,我大汉将士见到,哪怕暂时无法攻克魏营,内心也会因亮而安定许多。总比让他们见到的是一个卧床不起、缠绵病榻的丞相要好罢。”
他的一番话,把原本悲伤着的我逗笑了。
“心情好些了吗?”他问我。
“什么?”我有些没反应过来,难道这段时间的伤心都被他看在眼里了?我还自以为掩藏得很好。
“生死自有命数,不必为亮伤心。”他虽病着,嘴角仍勾着一丝淡淡的笑意,说。
“怎么会不伤心……”我黯然,“只有你能好起来,我才不会伤心……可你也不会在乎这些吧,你几时又拿你的命当命了呢?”
说罢,二人相顾无言,皆沉默着。
“马上,要仲秋了吧。”诸葛亮抬头看着帐外,被云雾淡淡笼罩的一轮月亮,逐渐趋向团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