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吹起他的袖袍,空中飘来若有若无的淡香。木兆似有所感,径直朝院内一角走去。断成两截的桃枝被人扔在那儿,桃花瓣零落四处,碾作为泥。木兆蹲**,就着淡淡的月光仔细一瞧,泥土地上凌乱地画着几横,像是阿若歪歪扭扭写的字,只可惜被脚印所覆,难以分辨。
木兆伸手覆上地面,合上双眼,眉头渐蹙。
——“呦,傻子写什么呢?木……”与阿若五分相像的公子哥儿醉醺醺地走来,探头往地上瞧。
“不,不看。”阿若回头看了他一眼,下意识围拢双臂,讨好地笑着。公子哥皱眉,一脚踹在他肩头。阿若趔趄着扑倒在地。
“不就是个破字。”公子哥挑眉,低头看一眼,抬腿踩了上去。
阿若“啊”一声惊叫,眼圈红红,扭头爬起咬在他腿上。
“哎呦!”公子哥痛呼,跟在他身后的下人忙上前制住阿若。阿若呜咽着,困兽般挣扎。混乱中,不知哪个下人一拳打在他脸上。
“好了。”公子哥甩手,斜睨他一眼,“没想到你还挺好玩,明日再来找你——大哥。”
他心满意足地走了。阿若坐在地上,捧起被踩成两截的桃枝,嘴一撇,泪珠断了线般往下流。
五指划过地面,又捏成拳狠狠在地上砸下。木兆站起身,遥望王二公子所住之处,双唇紧抿。
王二一个哆嗦,在睡梦中感到阵阵凉意,迷迷糊糊裹紧了被子。次日下人为他收拾床铺,两人一摸被子,诧异对视了一眼,又强忍笑意,心照不宣地低下头——二公子这么大竟还尿床,传出去可真是……啧。
王二总觉自己近日诸事不顺,心情烦躁,愈发找起了阿若的麻烦。木兆几日来看阿若,见他身上新伤覆旧伤,说话时愈发畏缩,脸上也不见了笑容。问他却支支吾吾不肯说,像是回到了木兆最初见他的样子。
木兆知罪魁祸首是谁,却不好明说,只好想方设法逗阿若开心。阿若也笑,只是很勉强。临睡前他低声央求:“木君,别走。”
木兆拍着他手,轻声应:“好。”
阿若闭上眼,睫毛颤了颤,又道:“木君,勿去。”
“好。”
“勿去。”
“好。”
他说了数遍,木兆也应了数遍,直到他沉沉睡去。
木兆目光凝在他脸上,继而望着跳动的烛火出神。良久,他长叹一口气,起身吹灭了蜡烛。
这夜,王二不知怎得从床上摔下扭了腰。伤筋动骨,怕是百日才能下地。
五
正当连夜赶来的大夫想不通二公子为何会从床上摔下时,木兆微笑拒绝围上来的莺莺燕燕,径直走上二楼,推开了凤娘的房门。
凤娘本是江南人士,随心上人私奔至京,不想沦落烟花之地。京城风霜未减其柔美,反倒添了几分婉转。此时她见有人闯入,停了手中琴,秋水剪瞳遥遥望来,似有百般柔情与他诉说。又有几个男人能拒绝得了这么一双含情目呢?
然而木兆看也未看,直直朝软塌走去,盯着塌上侧躺的男人,沉默不语。
“师兄,你挡着我看美人了。”塌上的人悠悠睁开眼,拢起胸前大敞的衣襟,含笑道:“怎么,不陪你家小傻子,想来看我了?”
“……”
柳生瞧出师兄脸色不对,对凤娘使了个眼色,见她出去,才正色道:“何事?”
“可有法子医阿若的痴病?”
“我当什么事,”柳生放下心来,漫不经心地拿起酒杯,“你又不是不知,他娘那时忧思过度,体内又有余毒,阿若能生下来已是不易。这从娘胎里带出的毛病,哪有凡药可医?除非……”言至于此,他突然意识到什么,猛然坐起,酒撒了一身也不顾,“难道你……?”
“对。”木兆平静地望着他,“他娘对我有恩。”
“你本便是得了天地灵气的桃枝,若无那舞伎的心头血,假以时日,你也可化成人形。这恩情,你陪那傻子这么久也够了,哪值得你……”柳生愤怒起身,“砰”一声捏碎了酒杯。
“我不想看他受欺负了,唯有自己成长才能一如永逸。你知我不喜日出,白日修炼顾不得他,”木兆仰头看他,若无其事地捏住他手,“别伤着了。”
柳生任他拉手坐下,只觉他脑子被百年来深闺思妇的泪水泡坏了,分明和那痴儿一般傻。或者说他这柳树注定要和人离别吗?越想越不忿,然柳生知他看似温和,一旦决定再难改变,便垂眼望手:“既然你心意已决,还来问我做甚。”
“阿柳,若你得空,替我看看他。”
“砰”的一声,像是什么东西又被摔在了地上。凤娘哀怨地扒着门,心里一阵肉痛。这莫名其妙出现的公子是何来头?半夜三更孤男寡男的,还把她赶出来……那是她的房间啊!传出去她岂不是要被那群小贱蹄子们笑死。
她正踌躇,屋内长久寂静之后,门“吱呀”开了,出来的公子对她温和一笑,将银子放入她掌心,道了声抱歉。
凤娘嗅到一阵淡淡桃花香,抬头呆呆望向他眉眼,直到他走远才回神。这公子……比柳郎还好看啊。
“我师兄如何?”身后传来低低叹气声,一只手搭在她肩上。
凤娘一惊,忙想如何敷衍过去,却听身后人蓦地嗤笑一声:“果然是桃花,多情也无情。”凤娘咽了口口水,只觉肩上的手越收越紧,像是要把她骨头捏碎一般,心里不免叫苦,只好娇嗔一声:“柳郎,你说什么呀~”
“无事。”柳生回过神来,收了手进屋。
凤娘瞥他一眼,低头不敢再看。那一瞬,她分明见几点莹光自这素来风流的公子眼角一闪而逝。
第三章(完)
五
阿若睁眼醒来,第一次见木兆倚在床头,歪着脑袋休息。春日暖阳斜照在他脸上,留下明明暗暗的阴影。阿若以为自己还未睡醒,用力掐了自己一下,才发现不是在梦中。他一骨碌爬起来,目光炯炯地盯着木兆看。
木兆睫毛微颤,睁开眼,微微一笑:“看我作甚?”
阿若理所当然道:“美哉!”
木兆哼笑一声,替他梳起乱发,又去换上一枝新桃花。“今日带你去玩可好?”
阿若应了声,正理衣襟上的带子,怎么也理不好,又见木兆背对自己,两肩微颤,半晌也不转身,便走过去,连声唤他。
木兆侧身,替他系好带子,微笑一如往昔。他伸手遮住阿若的眼,道:“闭上眼。”
阿若乖乖听从,心想他手今日怎么格外凉,以后定要帮他暖暖。此念一出,他顿觉自己仿佛腾云驾雾一般,身子轻飘飘地飞了起来。然他牢记木兆嘱托,不敢睁眼半分。
直到鼻尖传来说不清道不明的香味,他才听见木兆的声音:“好了!去吧。”
阿若睁开眼,眼前是满满当当的人,吆喝声交谈声乱糟糟的乱作一团。一种从未有过的畏惧攫住了他的心,他反倒无所适从地后退几步,缩到木兆身后。
木兆哭笑不得,反手牵住他,连声道:“别怕。”边说边陪他往前走。
阿若到底孩子心性,一会儿便适应了,撒着欢在每个摊前流连,遇到喜欢的拿了便走。
他左手一块桂花糕,右手一根糖葫芦,衣兜里也塞不下了,才想起木君来。扭头一看,木君撑着伞不紧不慢地走在他身后,给每个摊主递去个东西。
阿若顿时有些不好意思,跑回去将最爱的糖葫芦递给木兆:“木君,吃!”
木兆难得一愣:“给我的?”
阿若点头,直把糖葫芦往他手里塞。
木兆犹豫一会,低头咬了一口,眯着眼笑起来:“原来糖葫芦是这般滋味。”
阿若瞧他模样,心中不知为何酸楚起来。他用力握住木君的手:“今后我们同吃!”
木兆逆着阳光,阴影下看不清神色:“好,今后……”他顿了顿道:“今后同吃。”
午饭后,阿若见身旁多了个人。那人总是用奇怪的眼神打量着他,阿若不敢吭声,默默攥住木君。那人眼神却更为奇怪了。
“等会带你去游湖好不好?”木兆道。
未及阿若应声,那人先用力哼了几声。
“今日阳光正好,湖光山色定是极美。”
“哼哼哼!”
“阿柳,别闹。”木兆转头看他,语气中带着恳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