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润叶说完,刚想拔脚离开,尕娃子哼着歌若无其事地从晒布厂走来。韫欢问:“喂,你唱什么哩?”尕娃子一看他们两人站在黄桷树下,第一直觉还以为两人关系暧昧,正在卿卿我我,想要回避。“尕娃子,尕娃子。”王润叶喊了一声。尕娃子便立即停下脚步。尕娃子回眸呵呵一笑,摆手道:“我没看见,啥也没看见。”两人走向他,王润叶拉了拉他的衣袖,嗔怪地问:“你装啥糊涂哩?神秘兮兮的。”尕娃子咕噜一转眼珠,见两人若无其事,遂改口:“哼,你们站在这儿,怎么不关心染坊间的事情?”王润叶一怔,马上追问:“尕娃子,究竟出啥事了?快说!”尕娃子望望,不及思索,便将刚刚在染坊间的事详细告诉了他二人。王润叶听完一阵心悸,整颗心像被一只蜘蛛裹在蛛网里一样,徒劳跳动。韫欢一震,只顾闲聊乱扯,染坊间之事居然未当真,思来想去不敢犹豫,随即同两人告别,一个人急匆匆去查看究竟。
王润叶唏嘘之余,万分惊讶,又问:“那单卉姑娘呢?”尕娃子便告诉说:“也许她还在染坊间观察一堆不合格的染布呢。”王润叶知道了,一个人也急匆匆离开。当王润叶来到染坊间时,确实看见单卉垂头丧气地抱着一堆染布暗自落泪。走近身后,王润叶劝说:“单卉,你还好吗?别……别哭了。”单卉一抹涕泪,慌忙转身,自怪说:“纺织厂染料每回都由我亲自采购,但是这回怎么出现了色差?这些染布已经不合格了,恐怕要按次等品出厂。”王润叶应着,忧虑地说:“也是!如果追究责任,这些损失你怎么能赔偿得起呢。”单卉攒眉苦脸,又是一阵低咽,“我……还不知道先生会怎么惩罚我。”单卉抓住王润叶的手,痛苦难堪地说:“王姐姐,你说,万一先生将我从香墅岭里清理出门怎么办?我将怎么活啊?”王润叶顿时呆住了:“清理你?上官先生知人善用,一惯秉公执法,不偏不倚,这回……”一时为她感到后怕。
夜晚的香墅岭薄雾萦绕,粉荷俏枝,水波漪弄,莺啼声声。王润叶约好单卉,两人踱步绕过小桩桥,走近桥墩一隅簸状的荷塘边。晚风萧萧,星斗满天,银河豁然映入眼帘。单卉拿着一套十二把的泥金真丝绡麋竹扇,扯了扯王润叶的衣袖,说:“王姐姐,三天都没见着上官家的人,你说他们啥时候回山庄?”走在一旁的王润叶驻足脚步,望着一脸稚嫩的单卉,难言地回道:“单卉妹妹,你在担心先生回来惩罚和责怪你?”单卉蹙了蹙眉稍,看了她一眼,应了一声。两人一阵长唏短叹,目光望向一池月色下的荷花。
一切生命在充溢幽静的气息里延续它的生机。月光掩映中,粉红荷花掺杂着含苞待放的白色荷花,在荷塘里傲姿挺立。鱼翔水底,碧荷漾漾。加之送来一缕抱蕙兰的清香,使得四周似香萦仙馨。
单卉踌躇不已,将心里闪过的一个可怕怪念告诉了王润叶。单卉愁畅地说:“缘分即如此,纵使谁也难以挽回。我只等先生返回山庄,给我一个处分,将我开贬出你们中间,让我永远离开。姐姐,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说着,拿出泥金真丝绡麋竹扇。王润叶一望,问道:“怎么把它拿来了?”单卉思想半晌,说:“那日姐姐说喜欢我这套泥金真丝绡麋竹扇,今天我把它送给姐姐。”王润叶道:“妹妹何来此意?不,我不要妹妹的扇子。”单卉一笑,道:“这套泥金真丝绡麋竹扇虽不名贵,但玲珑剔透,姐姐喜欢,现在我将它送给你,因为我已是“倒悬之苦”之人,若是我离开山庄了,你把它作为想念吧。”望望单卉手里攥着的竹扇,王润叶一颗心瞬时被注入了一剂麻醉药,毫无张法。她记得,前日两人在芙蓉镇上发现一套十二把泥金真丝绡麋竹扇,还为只有一套而据理力争时,脸庞一阵红一阵白,烧灼至心间。
王润叶难过地哼了一声:“你把这套竹扇收好,姐不要。”说完,扭头不允理睬。单卉只觉人生无趣,朝夕只在转瞬间,实在悲凉。单卉手执泥金真丝绡麋竹扇,双眼满含苦瑟难堪的泪珠。一片月光静静照在单卉那张娇艳的脸颊上,一绺青丝遮住她楚楚凄哀的双眸。单卉抽咽着,轻声自责。王润叶回眸间,单卉那张脸颊上早已泪珠滑痕,脂粉无妆。“妹妹,别哭。”王润叶一抬袖,将单卉眸里的泪珠揩尽。之后,王润叶牵住单卉的手,两人又在山庄里闲转一遭,心绪渐自平畅。
第四十七章 王瑞贺查漏补缺
第二天,曙光微露,香墅岭竹茅楼里有人早早起床。王瑞贺抱着被子晒到楼外太阳底下,一回脸,喻宥凡揉着眼窝,睡眼惺忪。王瑞贺笑了笑,见他丰厚红润的唇上蓄满胡髭,阳刚而富有蕴味。两人洗漱以后,便坐在一株大樟树下的圆石墩上,静候返回山庄的上官仁。不一会儿,袁师傅和尕娃子、王润叶与单卉相伴汇集一起,大家的心悬至嗓子眼,对于用错染料这种事,比三伏天穿棉袄还难受。
众人当中,由属单卉最难过,乍一看,她那娇秀的脸蛋羞得像煮熟的螃蟹,通红通红的。尤其那薄唇上居然渗出一层血嘎痂,让人产生同情。而单卉正不停地向门外一条漆黑的柏油路上张望。“先生快回来了吧?他回来了,我可怎么给他解释呢?单卉啊,单卉,这一次你惨了,你死定了,一定难逃先生的惩罚。”单卉掰着手指头,揪着衣襟,心里喃喃自语。王瑞贺同样在一旁犯嘀咕:“这么严重的事,恐怕会牵瓜带秧,搞不好自己也会受连累,嗳哟,等着看一场好戏吧。”大概等了两个时辰,临近晌午,上官仁的车不出所料缓缓出现在他们视野里。尕娃子尖声叫道:“先生来了,来了。”一直到上官仁停靠下车,一个人阔首疾步走近,众人紧绷的心方稍稍平抚。“究竟何事?”一面走,上官仁问。众人紧随着上官仁,径直往染坊间走。王瑞贺毫不含糊,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如实禀报给上官仁。来到了染坊间,上官仁查验完所有染料,和所有色差不一的染布后,身体软的象皮糖。王瑞贺接过尕娃子搬来的一只木凳,坚毅铮铮地说:“先生,你快坐下来,我慢慢给你说。”上官仁便坐下来。王瑞贺道:“这批染料出自‘吉祥’工厂,应该与单卉姑娘无关。我估计是他们厂发错了货造成。现在,唯一能挽回我们损失的,是尽快联系厂家,商讨原委。”上官仁目色凝重,他苍白的脸色,像是地窖里马铃薯的嫩芽。上官仁说:“停工一天,我们就有上万元的亏损。单卉,那厂家你再联系了吗?”听见上官仁问话,怯立众人身侧的单卉忍着一包眼泪,说:“先生,我联系过了,业务主管说要等厂长回来才知道。厂长去了海南。”上官仁一歪头,质疑地说:“去海南了?那电话总能打通吧?”喻宥凡道:“依我看,他们的厂长在回避问题,先生要当机决断啊。”一旁袁师傅也道:“喻宥凡说的有道理,出了事厂长不能找借口回避。”上官仁望望,落落地问:“那你说怎么办?你跟随我鞍前马后十多年了,你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袁师傅明白上官仁此时在火头上,奈何自己退于二线,不好说个究竟以及所以然,于是愧畏地往后退了退,蹲在地上。
上官仁环望众人,最后将目光落在单卉身上。“单卉,”他叫道。单卉“哎”了一声,双睫微垂。“提取货物的时候,有没有查验对帐单和染料桶标识?”单卉呆立着,窃看着,两只手不停得绞动她的衣襟。她甚至直想找一个地洞,像一只老鼠钻进去,躲起来。“先生,”单卉思忖不定地说,“那一日,我向往常一样,先验货、再添单、最后提货。所有流程按先前两次进行,绝不会出差错呀。”上官仁脸皱得像核桃皮,斩钉截铁地说:“同志们,不能再等下去了,我要立刻把这件事搞个水落石出,否则将有损我们纺织厂的声威。瑞贺、单卉,你们俩人带好备头,吃过午饭,我们立即进省城。”王瑞贺和单卉两人双目一视,齐口同声地问:“先生不惩罚我们了吗?”上官仁勉强回道:“惩罚?我会给你们惩罚。等从省城返回再说。”
时辰已至午时,王瑞贺和单卉两人囫囵吞枣般吃喝完毕,穿戴一新早早立在香墅岭铁栅栏边等候上官仁的影子。只望见单卉上身着月白色双开襟排扣衫,下身是灰麻麻的一条真丝香云衫裤。额头笄着一只蝴蝶夹子,细眉挺直扫入鬓,一汪大眼炯炯有神,灿若星河。薄薄的小唇,尖翘的下巴,脖颈里戴着一串珊瑚色银流苏项链。两根指头上,各戴一枚形态炯异的玲珑琥珀戒指。而上官仁怀抱一个油光锃亮的鳄鱼公文包,迈着笃定的脚步,穿过花廊,沿楼檐下依旧叭叭答答滴水的墙旮旯,轻盈地走进客厅。上官仁压低嗓音唤了一声:“妈,妈你在吗?”过了好半天,从一个摆着青花瓷盆的房门后传来萧老太太的答话:“在嗬,我在房间哩。你有事就进来,快进来,”正说着,萧老太太拄着拐,立在门口,一脸凝笑,“黎儿哩,我的黎儿怎么没和你一起来?”上官仁一边走,若无其事地说:“先别问他,我要上趟省城,午饭后就走。”萧老太太一听,脸色一拉,侈侈不休地骂咧:“你们一天忙乎吧,好几天了,我也没见着孙儿。那丫头……进进出出的,你给她提个醒,别打扰到我的休息了。还有……”上官仁浅笑一声:“妈,您还要说什么?儿子都给您照办。”他走过去,一手搂住他母亲的脖子,亲昵地贴了贴脸庞。萧老太太不好气地望望,说:“都这么大人了,没个正经的。你给那丫头说,我的衾枕脏了,让她吃过饭拿去洗洗。”一旁的上官仁松开手,将公文包丢在一个靠几上:“妈,我会给她说,你就放心吧。您说,中午吃点啥,我安排后厨做。”萧老太太道:“你让玉凤给我熬碗粥,我喝粥舒服。”“好,好,妈我知道了。”上官仁悠然一笑,迅急走向后厨。萧老太太望着上官仁宽阔的背影,轻叹一声,拄拐慢慢移着脚步,坐在一只藤椅里。正要眯眼,我不声不响地走近。“老太太,”我试探地问着,“我给您捶捶背吧?”“给我捶背?”萧老太太一听是我,蓦然一睁眼,挺直身板,厉吼道:“我不需要人给我捶背!!”我一怔,差点没呛着,咽了咽嗓子,又道:“那您若有吩咐就告诉我。我在客厅哩。”萧老太太不耐烦地白了我一眼,露出布满血丝的眼珠,摆手说:“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忙你的去。”我咽咽嗓子,悄然朝后退了两步。我刚想走出门外,迎面撞上余鸯。只望见她一袭浅桃色云纹水印裙,裙摆中绣出一大朵花敷叶腴的红色凌宵花。一双方口扣襻儿黑布鞋,手拎两条用细篾丝捆绑的鱼。余鸯道:“淑茵姐,你瞧,”她将鱼幌了一晃:“两条白秋,特意给你们送来。”我接住两条肥硕的白秋,啧啧道:“哟,好大的鱼哩,上官先生若是知道肯定会高兴。哦对了,告诉你山庄来了位老太太,人甭提多精神。他是上官嫦的奶奶,从北京来。从今往后我只有一份差使,那就是伺候她。”余鸯向客厅瞅了一眼,拢着手在我耳旁嘀咕:“你听说没有,别人正在传论,说是上官黎和一个山庄长得标志的姑娘好上了,还听说上官家人都反对哩。”我凝眉一挑,倒吸一口凉气:“反对啥?你还听说啥了?”余鸯四下瞧瞧,告诫我:“上官家族肯定不会轻饶了那姑娘,你想一想,哪个下人敢和主子勾肩搭背?这件事若让梁夫人知道非把她撵出山庄。”我一听,心里惶恐不安,只随她应了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