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说话间,王润叶走出储藏房。王润叶抹了抹额头和两颊的汗珠,抬头一看,红彤彤的太阳明艳艳照着,空气里有桅子花和郁金香的幽香,湿雾凝成水珠沁在皮肤上黏黏糊糊。
喻宥凡唤了王润叶一声:“润叶。”王润叶皱着眉头哎哟:“热,真热哩,快立秋了,天还火辣火辣的。”两个青工望着喻宥凡,问:“宥凡哥,是那个房间吗?”喻宥凡笑了笑,回道:“嗯!你们进去打扫,下午有新布料送来。”两个青工遂点头应允,提着扫帚走向房间。韫欢一望喻宥凡和王瑞贺站着,将手里的橘子递给他二人。喻宥凡问:“哪来的橘子?”韫欢微笑着,挠了挠头发,说:“我从家带来的,请放心吃。”喻宥凡看着袁师傅,见他鬓旁飞雪,略显老态,开玩笑道:“师傅依然身体健硕,师傅多大年岁了?”袁师傅坦然一笑,望望身旁正要给他递烟的王瑞贺,开朗地说:“看你和瑞贺的情形,同我的儿子年纪相访。呵呵,你们猜猜老休今年有多大年纪呀?”喻宥凡说:“我猜有五十岁。”王瑞贺递了一支烟给他,笑说:“不对,不对,我猜袁师傅有五十多啦。”袁师傅摆摆手,神秘一笑:“我跟随上官君先生闯山东、走四川,还在沿海经济开发区打拼过十年,五年前,他在芙蓉镇一手开创了香墅岭,我就跟随他,一直到建成纺织厂,我依然鞍前马后地为他效命。要说年岁,我今年七十一了。”两人一听,啧啧咋舌。喻宥凡惊诧地问:“师傅应该到了退休年纪了,怎么还在纺织厂?”袁师傅接住烟,点燃吸了几口,扬眉说:“快了,过了这一冬我就退,受先生厚宠,一直不让走,我也闲耐不住,一干就到此年岁啦。”两人听了,顿时刮目相看。
众人正说话呢,一个青工脚步沓沓地急速跑来。一面跑,一面大声说:“袁师傅、王哥,你们快去看看,一个新来的掺料工搭错了染料,把一批布料给糟蹋了。”袁师傅一听,吼问:“你说清楚,哪个新来的工人?怎么搭错染料的?”王瑞贺亦急切地问:“颜色出现问题,那怎么出厂?将来怎么上市?走,我们赶紧去看个究竟。”三人撇下王润叶和韫欢,径直前往晒布厂。“谁搭错染料了?是哪些布料?快,快说。”袁师傅未走近,已大声喊话问晒布架下的工人。十来个工人焦头搓耳议论纷纷。一看袁师傅来了,立刻让出一条道,顿时,挂在晒布架上的布料映入他的眼帘。袁师傅努眼仔细看,布料呈现米黄和暗褐的混浊双色。袁师傅一怔惊,倒吸了一口凉气,两腿打颤:“这种颜色不对呀?不是米黄,不是暗褐,原色呢?赶快把油纸拿来。”过了一会儿,一个工人拿来一张涂色的油纸:“师傅给你。”袁师傅看了一眼,又说:“那桶染料哩,我看看。”于是,哗啦一下,从一堆众人中,两桶染料让人提了出来:“师傅,是这种料。”袁师傅蹲下身仔细瞧,还拿桑木棍搅和了一阵,说:“这种色不纯正,不是搭错料的原故。”王瑞贺俯下身凝眸一望,也道:“不错,这种料不像原色,这批料是从哪儿进来的?”工人们你看我、我看你,个个面面相觑。一个工人说:“这些染料不是由王哥你负责进厂的吗?”王瑞贺听了,不禁一愣,再一想也对。半个月前,从他的帐簿下曾过目了一批新进厂的染料,那时候,他还同两个青工一件一件核验过呢。
王瑞贺艴然不悦,大声喊道:“尕娃子哩,快点过来呀。”片刻过后,尕娃子身穿红裤白褂跑步迎来。“快,把我办公桌上的帐簿拿来。”尕娃子听后,一转身迅捷离开。两分钟后,尕娃子怀揣一个帐簿姗姗跑来。王瑞贺双手接住,在帐簿上瞟了几眼,一阖帐簿,当机立断地说:“把采购部的单卉找来。”身后,一个青工回道:“我,我给你找。”王瑞贺拿着帐簿连声喋语:“是,是单卉。她怎么干出了这种事?简直有损香墅岭的名誉啊。”一旁的袁师傅凑上前,问:“单卉是谁?是那个长着一双凤眼的姑娘吗?”王瑞贺叹气地回道:“是她。”
果然不多时,一个身穿黑色亚麻布裙,裙腰系一根红绸带,长着一双单凤眼的姑娘满脸涨红,从人群里探出半个头。她羞答答地睁大眼,好奇又紧张地扫视周遭,神竦心惕,嗫声问:“是王哥找我吗?好多人哩。”顾晓一看单卉来了,一把拽住她硬是拉进人群里:“喂,我说单卉,哥问你话,现在你老实告诉我。”单卉诡谲一笑,控制着微微发抖乱颤的身子,勉强地说:“好,你问。”王瑞贺担忧她鬻良杂苦,只得将帐簿翻给她看:“呶——你可看好了,七月二十号,批注:全漆染布料,负责人:单卉。可是你签的字?”单卉故作镇定地瞟了眼签字,咬牙点点头:“嗯!”王瑞贺又问:“是你亲自采购来的?”单卉答道:“嗯!”接着,王瑞贺再问:“是你过目送进染布间的?”单卉只觉心间微微发虚,两眼微瞭,手心也一直冒汗,只能咬牙硬挺:“嗯!”王瑞贺终于忍耐不住,“啪”一声阖上帐簿,大吼:“你,就知道‘嗯’,你知道现在出啥大事了?”单卉唰的一下,两眼溢出两汪浅浅的泪水,像是浮萍,或荷叶上沁出的露珠。而伫步两人身旁的袁师傅上前,“嗬”了一声嗓,说:“瑞贺你别吓坏她了,一定是哪个环节出漏洞了吧?”望了望单卉,袁师傅叹气:“从来没听说过染料色出差错,偏就今天遇上了。单卉,你好好想想,这批染料你是从哪儿采购的?怎么会出现染色差别呢?”单卉到此时方才明白,不禁一惊:“染色有差别?什么差别?”王瑞贺怒发冲冠,对眼前素来小黠大痴的同事,他疲于应对,质问道:“黄色不是黄色,是米黄。褐色也不是褐色,是暗褐,这个你怎么解释?”单卉被王瑞贺问的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一时结巴无语:“我……我……我……”王瑞贺道:“你就知道‘我’,快说啊,究竟怎么回事?”单卉想了好半天,回道:“染料是从省城‘吉祥’工厂采购而来,一路上未见差错,到了香墅岭直接进了染坊间,我也不知道什么情况。”王瑞贺一听,登时有如被一块鸡肉噎在喉咙里,吞吐不畅。问又问不出原因,查又无处可查,一时之间,王瑞贺和袁师傅两人皆陷入一片无言的迷茫。沉默了半天,王瑞贺皱眉说:“看来,这个月的染布不能按时、按量、按质出厂了。先生一惯严格把关,这回先生不把你清理出纺织厂,就算你单卉的造化了。”袁师傅说:“咱们把情况汇报给先生吗?”王瑞贺一拍大腿,刚要说行,一个领导干部说:“别找先生了,我听说先生一周前进了省城。”两人听了茫然无措,别无他法,只得驱散了工人,返回各自工作岗位。
众人皆各自散开,偏只剩单卉孤零零地倚靠在一株垂柳上。单卉恍然无主地张望,她的心像一片绿叶,被只虫儿用丝给缠起来,预备作茧。一回头,青工尕娃子傻愣愣地盯着。单卉问道:“你为何没走?”尕娃子捏捏鼻子,慢慢走近,悄声对她说:“单卉姐,今天的事怎么办哩?”单卉正为此事苦思冥想,她俨然觉得天已塌下来,纵然有三头六臂也招架不住。“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好,听说先生不在,恐怕回来,会找我问话。”尕娃子听了,回道:“兴许不是你的错,肯定是搞错了吧?一定是那家工厂出差错了。单卉姐,别怕!先生管理有方,查清楚了原因,也许他会对你枉开一面哩。”单卉望望,一脸无辜地垂下了头。
再说韫欢和王润叶驻足枝繁叶茂的黄桷树下。怎耐韫欢强烈要求,使王润叶一时不能脱身。“好姐姐,”韫欢移步近前,呵呵一笑,道:“自韫欢进厂第一天起,就注意到你了。”王润叶一惊,大脑立时回忆往昔的一幕幕。只可恨,无论怎么回想,也未觉察出任何异常。王润叶焦灼地看着眼前人模人样、却污点在身的韫欢,只佯装瞒不在乎的样子。韫欢道:“好姐姐,你比我大两岁,我想和你谈一谈。”王润叶低眉袖手,顿时一凛,问:“哼,好你个韫欢,你怎么知道我比你大两岁?”韫欢面色平静,笑道:“我早已问过人啦,你年前进的厂,家就在芙蓉镇上。怎么样,我没说错吧?”王润叶一听,愤诧之余不觉好笑,望了望,笑道:“看来你喜欢打探别人的长长短短嘛?哼,没看出来,你还这么泼皮。说,你打探我究竟想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