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餐结束的时候,上官黎风急火燎地赶来。一进门,从身上抖落一身雪花。他将穿在外身的纯黑毛呢子大衣挂在衣架上,取下一条咖啡色围巾,换了皮鞋,站在地毯上问:“上官嫦在哪儿?”我轻斜在沙发上,捧着一本杂志,无心翻阅,还要故作姿态,目光轻柔地回道:“在她房间哩。”上官黎听完,迈大步子闪身走进上官嫦的房间。阙美娟问:“淑茵小姐,好像黎哥的心情不错。”我望望,未作声,依旧漫不经心地翻阅杂志。一转身,上官黎又走出来,用一种富人贬低穷乞丐似的口吻,低吼道:“胡说!怎么不在房间?”我怔然一愣,尚未答话,阙美娟回道:“小姐好像在洗澡。”上官黎回脸看了看,悻悻地哼了一声:“怎么不早说,害得我到处找人。”萧老太太躺在软榻上,望见上官黎进来,唤道:“孙儿,你怎么才来?你妹妹等你好一会儿了。”上官黎没有吱声,坐在小杌子上抱住狮子狗玩耍。突然,门铃响了一声。阙美娟打开门,王瑞贺同姒丹翚走进。王瑞贺说:“我们找上官先生。”阙美娟看了一眼书斋,道:“诺,在书斋。”王瑞贺刚要迈步,阙美娟扯了扯他的衣襟:“瑞贺,把鞋换了。”“噢,我差点忘了。”王瑞贺一俯身赶忙换鞋,同时安顿道:“姒丹翚你等着,我给上官先生说完话就出来。”姒丹翚“嗯”了一声,一个人伫立门廊边守候。倚廊墙角,一盆杜娟花盈盈绽开。王瑞贺走近书斋立在门口,唤了声:“先生!”上官仁看见了让他进到书斋里。王瑞贺左右环视,装饰豪美而奢侈的书斋,透出一缕春梅的清香。一张漆红梨花木桌上,黄釉瓷瓶中供养一枝露蕊吐芳的梅花。桌上搁着一副四四方方裱贞出来的字画,上书几行笔力苍劲、秀骨攫云的字迹。桌上放着画绢、诗笺、扇叶、和田玉印章。桌案旁摆放一座书架,古铜彝鼎,匣格悠然逸趣。墙上悬挂三副书画,最显眼的,是一副虞世南的《孔子庙堂碑》书法字体。一望之下,气势凌云磅礴,挥笔潇洒自如,充满圣贤之概。王瑞贺感到自己脚下净不染尘,感到心间怦跳如杵,也感到卑微渺小。“瑞贺怎么站着不说话?”上官仁毛笔一滞,微撇余光,回眸扫了一目。王瑞贺道:“先生,纺织厂所有工人都离开了,只有少数人逗留在竹茅楼。”上官仁照旧挥毫,只随意应了一声。王瑞贺抬眼再次望向周遭,墙旮旯堆置一些盆、甗、罐、瓮、簋、簠和盉,古色古韵的器皿用具。一盆海棠叶绿如新,从中抽出几枝嫩芽,还结出花骨朵。上官仁问:“那么,从杭州招募的青工情况怎样?”王瑞贺一听,笑道:“他们安份的哩。合同上白纸黑字,约定了明年开工时间。我估摸他们会守时守点的报到。”俄尔,上官仁问:“那些未用完的染料都封存好了?”王瑞贺笑道:“封存好了。先生,姒丹翚在客厅站着呢。”上官仁望望王瑞贺,思忖一会儿,一脸悦然地说:“让她回吧。我就不去检查了。再说有你,我很放心。”王瑞贺一听之下,心里高兴,答应着退出了书斋。王瑞贺刚出来就大声道:“丹翚,我给先生汇报过了。先生让你回家。”姒丹翚正同我说话,撇脸笑了笑。
上官嫦洗完澡走出浴室。她穿着一件白色棉绒浴服,头发松散蓬乱。“哥,你肯定在等我。”她站在转角几边,手上提起一个囊包,“哥和嫂嫂,你们来我房间。”我和上官黎就走进她的房间。上官嫦拿出许多物品,“这件是哥的。”将一条蓖蓝色古琦欧古琦Gucci领带塞给上官黎。“这个是嫂嫂的。”又将一双千百度C.banner女式皮鞋递给了我。上官嫦笑道:“我寻来想去,这是给你们最好的礼品。”我脸上漾笑,感到一阵惭愧和不安,只将这份情义深深地埋藏心底。
王瑞贺和姒丹翚走出毓秀楼,经过兰蕙园时,葆君迎面而来,身边还带着从省城来的及先生。那及先生一身正统名牌西装,露出一条淡蓝色波尔卡领带(polkadottie)。及先生弯臂夹着一个烟灰色驼鸟皮包,头发斜梳有型,微蓄一丁点胡子,样子神气。“你好及先生!”王瑞贺、姒丹翚跟及先生握手致意,葆君道:“及先生来找夫人,想要和我续签一年合同。”王瑞贺听了很高兴,忙不迭笑道:“那好呀!夫人肯定会同意。”葆君笑道:“那你和我一起去找夫人吗?”王瑞贺摇头说:“我还有事,你带及先生去吧。中午,我们邀请及先生进酒楼吃饭。”葆君“嗯”了一声,带着及先生进了毓秀楼。
我看见葆君带着及先生进楼,赶忙问:“葆君有事么?”葆君说:“我找夫人!”我回道:“在楼上哩。”话刚一落,梁婉容恰从楼上下来。“葆君我下来了。哦,及先生也来了。”我们转目一望,梁婉容抱着一盆延年益寿古松盆景,笑容可掬地走向客厅:“这盆花在阴面房里将要枯萎了。我把它放在窗台上缓个神儿。”葆君对梁婉容说:“夫人,及先生是来续签合同的。”梁婉容笑道:“我猜到了。好!你们先坐下,我让玉凤给你们上茶。玉凤——”她抬高音调朝厨房喊了一声。阙美娟说:“夫人,凤姐到镇上买荞麦面还没回来哩。”梁婉容抬起臂膀看了看腕上手表的时间,“咦”了一声。“都十点半了,玉凤在干什么呢?”正说话呢,玉凤进来了。梁婉容一看,玉凤拎着一个食品袋,里面装着一些荞麦粉。“玉凤,快给客人上茶。”她说。
玉凤捧上一盏檀木香壶,给及先生和葆君每人倒了一杯茶。梁婉容问:“葆君那副《金枝玉叶》售出去了?”及先生呷着茶,应道:“夫人,已售出去了,一万五!”梁婉容一听,脸上立刻浮出一抹傲然、惬意、由衷地笑。“和我估计的一样。那,上回那副《鸿门宴》售价几何?”梁婉容问。及先生略一回想,笑道:“一万整!”梁婉容望了望葆君,哂笑着,端茶满意地喝了一口。及先生从皮包取出两副绣样,拿给梁婉容和葆君看。两人接了一瞧,原来是江南苏绣,两副著名的图样。一副是《犀牛望月》,一副是《神兽麒麟》。及先生笑道:“这是一位美国客人要求的绣品。每副出价都在十万元以上。但丈副也大,每副都是三丈二的大小。”葆君听了,心里暗自犯难:恐怕单这两副作品,又要绣上两个月了。真是钱好赚,活也繁重。梁婉容问及先生:“哦,及先生,你一定是来续约的。那么,还有什么要求没有?”及先生微笑地望着,充满诚意,却说道:“葆君姑娘工作踏实,绣品毫无缺陷,我为她点赞。凭心而论,苏绣活儿在江南有市场,客商也多。我是觉得多出两个像葆君姑娘一样的绣娘,真是一件好事。”梁婉容望望,我平爬在桌上微撑下巴,脸上烧红至耳。梁婉容拿住绣图,问葆君:“有问题吗?或有想法就跟及先生讲明。”葆君一望之下,自是心知肚明,一副《犀牛望月》尚好绣成,但《神兽麒麟》就非同寻常了。麒麟,是中国传统祥兽,古籍中记载的一种神物,与龙,凤,龟并称为“四灵”,也是神仙坐骑。再细看来,那只神态威武的麒麟,每片麟片叠叠相扣,错落有致,繁针重线。那活闪闪的两道浅蓝眸光像从洞悉万物、攫人心魄的地狱阎王殿闪射而出,看着都让人心惊胆战。葆君回道:“夫人,这两副恐怕要绣两个月。”梁婉容听出话中之意,心里猜想:葆君没日没夜刺绣,仅管采取机绣和手绣两种办法,仍要加班加点。再者,每件绣品皆为上乘之作,想必及先生在其中已是狠捞一把,关键是葆君有点吃不消。及先生笑道:“只怕夫人不悦,及某想知道夫人每月给葆君姑娘多少薪酬?”梁婉容望望,对他的问话微有迟疑,但回答道:“每月三千块!”及先生点点头,吸着烟若有所思。梁婉容打破沙锅问到底:“及先生之意是?”及先生笑道:“夫人若不猜忌我,就直言不讳地讲了。”梁婉容道:“请讲!”及先生弹了弹烟灰,笑道:“葆君姑娘工作迈力,以我愚见,夫人不如再给她涨上五百块工资,意下如何?”梁婉容听后,脸色一凝,转霎笑靥浮颊,笑道:“那不是大问题。纵使先生不说,我正准备年后给葆君涨工资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