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黎问:“客人都怎么样了?”上官嫦噘嘴道:“走得差不多了。”上官黎朝毓秀楼探了一眼,果然见一泼一泼的客人往外走。房胤池见上官嫦站在身边,俏美妖袅,遂笑道:“你没带男朋友回来吗?”上官嫦鼻子微微一哼,不屑地闪动睫毛,一声悠长喟叹:“我可没那么大本事,男朋友随便能找上。”鲍臻芳听出三分不痛不痒的话意。她知道上官嫦在说风凉话,可又不好反击驳回,只装腔作势地撩了撩头发。
鲍夫人和梁婉容谈笑间走近众人。鲍夫人看见女儿鲍臻芳,笑道:“臻芳你过来,咱们要回家了。”鲍臻芳挽住母亲的一只胳膊,梁婉容奉呈地赞道:“你的闺女真是愈□□亮了,小身段和范冰冰有一拼。”鲍臻芳本就两颊泛红,听见梁婉容啧啧一声,立时,满脸愈红,红馥馥如花一般。再细一看,鲍臻芳发梢轻染漂红,微卷纤长,垂落后背。一条珍珠项链在余晖之中荧烁闪泽。她身姿修长曼妙,两只象牙色的手膀上,一面戴一只法式玲珑手表,一面戴一只镂花金镯。鲍夫人听了,心中骄傲不已,眸中漾出幸福的微笑。上官黎问梁婉容:“妈,人事厅副厅长今天高兴吗?”梁婉容正凝神想事,还未还话,听见阙美娟一声撕心裂肺地呼救:“淑茵小姐,你千万别怕。上官先生、夫人、黎哥你们快来呀。”声音无比凄惨,高亢且深深刺入众人心扉。梁婉容首先反应过来,撇下众人,奔入毓秀楼。上官黎呆呆而立,上官嫦问:“哥,有啥事么?”上官黎机械似地摇了摇头,没等还话,又听见阙美娟大声唤着上官仁的名字。
毓秀楼里,我抱着怀里因痉挛而跳动的上官灵童,脸色苍白,面无神情。众位嘉宾朋友刚走出几步,被楼内哭嚷一惊,纷纷扭头惊愕地寻声返回。一刹那,众人似乎猛然明白:“灵童,是灵童在抽疯。”我望见众人一涌而上,吓得浑身哆嗦,一脸哭丧之态。直到梁婉容进来,双手搂抱孩子,埋怨道:“孩子痉挛抽疯不算大疾大害。张司机人呢?”上官黎大步踏近,惶惑地问:“妈,出了什么事?孩子咋了?”梁婉容气嘟嘟地道:“孩子正抽疯呢,赶快送往医院。”谁知,梁婉容唤了张司机,就是不见人来。这时,众人已将客厅团团围聚。前面站着梁婉容、上官黎和阙美娟,后面是萧老太太、王瑞贺和葆君,再后面是上官嫦和鲍夫人、鲍臻芳,以及房胤池、金寅钏、魏欣等人。众人叽叽喳喳像烧开了锅,沸反盈天。我惶恐不安,睫垂落泪,脸上淡淡的胭脂已被泪水涂花。上官灵童不仅有抽搐迹象,而且身体冰凉,四肢发僵。一阵手忙脚乱之中,有人惊呼:“嗳呀,孩子休克了。”话音一落,众人纷纷骚动,伴着一片唏嘘之声。我颤抖不止,身子瘫软,思维因紧张而异常混乱。梁婉容发号指令:“黎儿,还愣着干嘛,开车送孩子呀。”上官黎面目惨狞,瓷在一边。听见母亲梁婉容喊话,才回过神。阙美娟一步不离地紧随,呵长问短。待上官黎启动车,我坐上以后,她也坐进了车。火急火燎,上官黎一直将车开到杜纤云的诊所。
经杜纤云急救之后,上官灵童幸运地转危为安。但是,使我们深感意外的是,他的话像一道晴天霹雳,令我们如坠烟云。杜纤云谨慎地告诉我们,孩子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如果不能根治,十八岁之前,有意外猝死的风险。上官仁闻知,苦大愁深地落下了眼泪。而梁婉容唠唠叨叨地除了诅咒祖宗以外,只是吩咐阙美娟将供奉的“万年怡长”神龛撤走了。
对于我来说,不欢而散的筵席代表了一个悲凉萧瑟的引子。从此以后,我将生活在上官家族鄙夷斥耻上官灵童的怨怼之中。当初,上官灵童的降世,是一件荣耀的事情,整个上官家族皆为之自豪和庆幸。如今,他却是个身患病残、岌岌可危的孩子。这似乎正应验了香墅岭建园之初道士的谶言:“乌鸦满天,绕树三匝。吉祸难料,必生悱恻。”
当晚,上官仁将我们大家召集在一起。大家心知肚明,上官家族中萧老太太、上官仁都患有心脏病,这是一种典型的家族遗传病。可怜的上官灵童不幸成为他们的“附庸”者。毓秀楼大客厅里,我们无言以对。镂花小杌子上,狮子狗懒散地爬在上面。香炉中,由阙美娟点燃的一柱紫檀香,似一缕氤氲,缓缓萦溢四周。梁婉容捧起一只青花缠枝茶盏,一气饮下半盏,长长的指甲昨夜刚用凤仙花染就了,鲜妍明丽晃在眼前。阙美娟怀抱上官灵童,微怯不安地坐在窗下藤椅上。美人蕉芳香艳靡,正一丝丝扑鼻沁脾。上官黎心里痛苦,无处宣泄,在昏昏蒙蒙的月色下,将头埋在两只手掌上,消磨了又消磨,听窗外雨点嘁嘁嘈嘈落过之后,繁音减缓,楼檐水隔三减四地滴答。我和葆君静静地坐在一旁,心灰意冷。我望见腿上穿的一条豹纹裤,偶尔一两酡奶渍,一股心酸泛上心间。大家谁也无心言语,或是拈烟弹蒂、或是举盏小饮、或是愁眉紧琐,惟有萧老太太不时倒出一句不合时宜的风凉话。我心想:也许是人老糊涂了,说话总不着调,便由她罢。阳台上,随着画眉乜斜眼珠不时“唧啾”一声,狮子狗会神经质地抬眼望望。我幻想着上官灵童的将来,幻想着和上官黎微渺叵测的夫妻关系,眼泪吧嗒吧嗒滚落。
大家的沉默,在无声的气息之中,被一阵哽咽声打破。上官仁先开尊口,道:“孩子究竟是上官家族的后,照杜医生的话,恐怕要花一笔钱做手术治疗。”梁婉容手捧茶盏停在空中纹丝不动。一张丰腴的脸孔,微噘的嘴唇,分明露出一丝轻蔑的神态。她一脚斜立,一腿交叉过来脚尖着地,卟地吐出一嘴嚼碎的瓜籽皮儿。“要是我说,这个孩子就不吉利嘛。”她哼了一声,目光直愣愣地望着桌上一只琉璃烟灰缸。萧老太太听见后,大张双眼,瞳仁里闪射微微不忍的余光,颤声道:“这是什么话!他的病无论如何也是遗传,你这样怪罪,岂不是作贱了我。”上官黎抬眼瞥了一下,脸庞微红,气得眼皮乱跳。上官黎道:“得了,这个孩子我不要了!太晦气。”话刚一说完,上官仁板脸喝怼:“说什么混帐话!亲儿子也不要了?”梁婉容随声一哼,又卟一口瓜籽。梁婉容冷若冰霜地说:“那就问问淑茵,怎么办?”我轻搓自己的衣襟,难过得欲哭无泪。萧老太太道:“还要怎么办?谁也甭打算处理灵童。”梁婉容微怔一会儿,看了看萧老太太,问道:“孩子有毛病,先天性心脏病是世界医学难题,不好医治,只怕花上钱也白搭。”上官仁用指根捏住烟蒂,问我:“淑茵啊,别伤心,这孩子你看……”我虽是听见上官仁的问话,可依旧悲啼不已。还未还话,上官灵童又嗷嗷哭闹了。我从阙美娟怀里接住孩子,千般自责万般疼溺,一时相俱涌上心间。我望着孩子,高额大眼,翘鼻红唇,哪一处看,也不像一个患病的孩子。孩子身上罩一件我给绣制的涎襟肚兜,紧紧裹在黄绿条纹的襁褓里,两只胳膊不停地乱舞挥动。“我的孩子,妈不会放弃你。”我悲悲戚戚地念着他的名字,轻轻抚摸他的脸蛋。上官黎一抬眼,怨声载道地道:“真是一个累赘,一个包袱!我上官黎造了什么罪孽,上天竟如此惩罚我。”萧老太太笑道:“别灰心。一个孩子嘛,好好给他治治,兴许能康复。”上官仁道:“妈,你不知道,先天性心脏病不好治。”梁婉容卟着瓜籽,奚落地说:“用得着那么为难?无非一个孩子,若真不喜欢,抱去送人。”我溘然一听,立时清泪夺眶涌出。我一面抱紧上官灵童,一面掀起衣襟喂奶。我倔强而执拗地说:“不!不能把灵童送人,说啥也不送人。”上官黎眼神轻蔑,鼻子一哼,正要拿起青瓷茶盏,不料“哐啷”一声,瓷盖落在桌面上,转了三圈。上官黎气恨恨地翻白眼,道:“反正我不喜欢这个孩子。我听妈的,要不就送人。”葆君听见他像狮子发哮般地高吼,轻轻望我一眼,问道:“姐,要不然就听黎哥的,把孩子……送,送人吧。”梁婉容紧随补充话说:“挑选个好人家,多给点钱,也就罢了。”我惘然听着,耳边嗡响如蚊飞,眼前茫茫一片晕眩,立声驳道:“不!灵童绝不能送人。他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死我也不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