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柱的尸体静静地躺在地上,全村老少爷们纷纷围观。孙桃仙推开人群,像只发疯的母狼扑倒在铁柱的身上,哭喊道:“我的夫呀……千刀万刮死不足惜的夫啊,你就这么撇下我们娘儿俩就走了吗?阴曹地府我也要把你追回来,谁让你死的冤,走得不明不白的啊。我的夫呀……你年纪轻轻,丢下我不管不活,丢下金琐不管不活,你非要这么绝情,这么绝义的么。我的夫呀……从今往后,你可怎么让我活?你咽了气一走了之,走也要走个干干净净嘛,偏往那火炕深水里跳。”铁柱娘悲呛地随之爬过来,抓住铁柱的手,大哭道:“铁柱,娘的儿啊。你命非如此嘛,薄命的儿啊。你就这么走了,不管爹娘后路了。铁柱啊,你死的好冤屈啊。”铁柱爹垂立尸体旁抽抽噎噎。村邻们有的掩面而泣,有的窃窃私语,全都为铁柱打抱不平。只听孙桃仙又哭道:“我的夫呀……金琐那么小,你还说要给戴个颈项圈,还说等她三岁拜认个甘爹甘娘。谁知你就先走了,我的夫呀……黄泉路上,小鬼魍魉你都不要得罪呀,走好你的路。我求菩萨,给你行善心,我求阎王,给你发慈悲,让你在天上地狱都安宁。我的夫呀……莫怪妻儿和你就此分道扬镳了,从今往后,只能阴阳两隔。”村邻眼望孙桃仙哭得死去活来,怕生出不测,纷纷上前拉劝。不料孙桃仙死活不依,抱住铁柱的尸体哀号不已。众人正束手无策,孙桃仙蓦然栽倒了过去。“嗳呀,桃仙晕倒了,快把她救醒。”有人惊呼道。铁柱爹一望,自家儿媳再次晕倒,实是‘忠贞有节’,实是‘一代烈女’。但总要赶紧救人吧?于是唤来两个妇人,将孙桃仙抬进屋,又是掐人中,又是捋胸脯,一会儿功夫过后,孙桃仙慢慢苏醒。铁柱爹道:“儿媳啊,你一片忠心,天地明鉴!你保重自己的身子要紧……千万别有个闪失。那金琐以后可就……”孙桃仙鼻涕眼泪满脸颊,嘴唇咬得发青,牙齿“嘣嘣”叩响。“爹呀,我可怎么活……铁柱无情无义抛下我们娘儿俩,这一走……从今往后……我的路可怎么走?”孙桃仙悲悲戚戚,肺腑之言,句句透人心骨,震人耳膜。铁柱爹用毛巾揩着眼泪,稀里糊涂直点头,应道:“桃仙你别怕。从今往后,还有公公婆婆……你好生照顾好金琐……”我坐在炕头默默落泪,心神憔悴,已是万念俱灭。此时,夜色渐渐驰来,窗外微弱的虫声唧唧,一片清幽。屋里人声鼎沸,嘈杂异常。南窗下是一条长炕,铺着毛毡,毡上蒙了明黄新婚缎褥,而褥子上仰面躺着孙桃仙。铁柱爹话音刚落,村长带着得力助手踅身回来。“铁柱爹,”村长握住铁柱爹的手,愧疚道:“铁柱的死,与我的失职有关,也与全村委会有关。我们商量过了,铁柱的尸骨按照村葬的仪式进行。”铁柱爹一听,心绪汹涌狂飙,泪眼微微睁开几许,只说:“村长有主见,我们就依,请村长看着善后吧。”村长接到他的旨意,稳住心神,伫立堂屋中当众宣布:“众位父老乡亲,大家静一静!铁柱已死,生者节哀。经过我和全体村干部研究决定,铁柱的葬礼按照村葬仪式进行。大家不要喧哗,给死者以敬慰。”众多村民听完村长的话,立时噤若寒蝉。
一眨眼,是七天以后,铁柱的葬礼以村葬的特别高规格进行。那天秋阳灿灿,稍有些闷热,河中鱼儿翻肚皮,天上鸟儿倒栽葱,村长和村民帮助铁柱家准备给铁柱出殡。唢呐尖鸣刺耳,锣鼓响彻云宵。几个壮汉抬着铁柱的棺椁,从做完安灵道场的铁柱家走出来。铁柱爹娘、孙桃仙和金琐披麻戴孝,全身缟素,哭声震天,在众人的搀扶之下,亦步亦趋随在稳稳而行的棺椁后。
我和上官黎腰里围着白麻纱,来给铁柱送行。铁柱的坟冢安排在后山坟丘堆里,已置好墓穴,竖好墓碑。小路两旁全是前来观望的乡邻,路畔长满荆棘,一条被刈平的小道夹在中间。遥闻唿喇喇水声聒耳,飞禽振翅低唳回荡。我们踩在冒出地面的荆棘上,一步一步往后山走。谁知,刚走到半路上,一个意想不到的状况发生了。走在队伍前例的孙桃仙突然扯下缟素,痴声傻笑地奔入密林。
村长瞥眼一望,孙桃仙已窜入密林,当即喊道:“嗳呀不好啦!孙桃仙怕是发疯了。”事实上也果真如此,待众人反应过来,孙桃仙已跑丢一只鞋,披头散发,朝山上滞洪闸跑。铁柱爹恍然回过神,两腿颤栗,怎耐分身乏术。村长究竟见多识广,一面安排抬棺椁前行,一面带上三个村民,紧追孙桃仙而去。此时,孙桃仙筋疲力尽,精神崩溃,哭喊着奔向倚崖闸口附近。村长大惊,向孙桃仙喊:“桃仙,你慢点跑,小心脚底下,小心摔倒了!”三个村民同样大喊:“孙桃仙你咋了?还要给你男人送葬呢。”几人追至山崖边,眼看孙桃仙伫足崖端,无路可去。“哈哈……哈哈……哈哈……”只听孙桃仙尖声大笑,笑声传入密林,隐约传来回声。村长不敢冒失,和颜悦色,软语温存地劝导:“孙桃仙,你站下,千万别再往前走一步。小心。千万小心哩。”孙桃仙伫立崖畔,依然撕心裂肺地哭笑:“哈哈……哈哈……”
我望见孙桃仙疯奔而去,顿然醒悟。我心想,她肯定是失心疯又犯了,如若不然,她是不会给九泉之下的铁柱丢人现眼的。我泪水急涌,心脏剧烈抖动,双腿酸麻滞重。上官黎悄声问:“孙桃仙咋了?”我回道:“她有失心疯的前例,不用说是失心疯犯了。”上官黎一皱眉梢,倒吸一口气:“那她不会有事吧?这可是在送葬呢。”我摇摇头,心痛难以抚平,只恍恍惚惚随送葬队伍往前走。铁柱娘看见孙桃仙再次犯病,一时唬得目瞪口呆。她不敢迟疑,撇下金琐,一个人跑出送葬队伍。“桃仙,你咋了?听娘的话,快点站下。”她一身缟素,穿梭在密林深涧中,尤为显眼。但她究竟上了年纪,没跑出几步,已累得气喘吁吁。不得已,只能站定在原地,张望远处山崖上孙桃仙孤零零的影子。
远处山崖上,孙桃仙赤脚而立,凝视巍巍群山。深涧游动鱼儿,天上飞过鸟儿,可是哪儿有自己的丈夫呢?“我的夫呀。”她在心底呼唤。
村长汗流浃背地跑近,怔然一惊。原来,在孙桃仙身后,是万丈绝壁。“孙桃仙,听话,别乱动!”村长慢慢地一步步挪步靠近。孙桃仙目光痴呆,嘴角拧歪,嘤嘤哭个不停。“孙桃仙,我是村长啊,你把我忘了吗?”村长疏缓氛围,步步紧逼。孙桃仙一看村长,突然静静地注视起了他。依稀中,她似乎知道这个面貌熟悉的人是谁了。她闭住双眸,极力回想着,终于,她像恢复了意识一样,失声大叫:“我的夫呀……你不能走……”
第一一四章 鄢翠枝撞鬼怨夫
秋风自窗外徐徐拂进屋中,晚霞轻柔如烟飘荡在碧空深处。霞团形成火烧云,使我全身像披着红装。近日天气格外舒朗,和煦温暖而没有一丝寒意。从村东头赶着羊群,一路逶迤地踅返来,我已感到干渴难耐。几天以来,我天□□起暮归,赶着我的羊儿,一路经过无稽崖,绕过皇姑河,十分辛苦地看护它们。我从屋中走出来,拿拂尘将衣襟上的尘土弹了弹,把绾起的发髻松散下来,伸了伸酸软的背,一回眸,黄静婷来了。
黄静婷热切地笑着,旦见:披垂美亮如瀑的秀发,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袅袅腰肢似柳梢,婷婷媚态宛如风,胸前是一串镶银链,耳朵上是两只晶盈夺目的韩式流珠坠。再一看,见她上身是簇新藕合纱衫,衫沿绣满荷叶用做打底,长袖之上则绣着云水潇湘图的云肩,下身是九分裤,脚上是水晶珠配饰的凉鞋,涂着鲜红拇指盖。
我笑道:“静婷姐,怎么站在这儿?是在等我吗?”黄静婷目光温婉地望着,见我一身长袖长裤的着装,既显得土俗,也有失身份,于是轻轻噗嗤一声笑着。我又问道:“姐姐为何冲我发笑?”她走近,将我的头发捋在脑后,拿起我手中的拂尘,扑扑轻打了两下,道:“瞧妹妹,娇贵的身份也让糟蹋了。这若是回了山庄,一定有人认不出你。”我抿嘴随她轻笑,刚要回话,鄢翠枝双手捂脸哭丧着急忙跑来。“翠枝,”我唤了一声,她却像没听见一样,径自向我家门前走过。黄静婷向来与她要好,拽住她的胳膊:“翠枝,你等一等。”鄢翠枝便站住了。“嗳哟,你脸咋了?”黄静婷问。鄢翠枝扭过头回避着我们的目光,低声哽噎。我道:“翠枝,你快说呀,究竟咋回事了?”我细细一望,鄢翠枝的脸庞上生出颗颗豆粒大小的红色疮疤。黄静婷登时一惊,忙问:“是被倪二狗打的?”鄢翠枝摇了摇头。黄静婷继续追问:“是掐的?挤的?揉捏的?”鄢翠枝又摇了摇头。我问:“不对!不像是倪二狗打的,一定是暗疮。翠枝,是吗?”鄢翠枝这么一听,羞羞怯怯咆咽地哭开了。我们顿时幡然醒悟,将她拽到杏树底下。鄢翠枝捂住脸,泪水轻轻掉落。不巧,上官黎走了出来,道:“怎么都在,在看什么呢?”探着往鄢翠枝身上望。旦见鄢翠枝突挺大肚,额上贴着参差不齐的刘海。鄢翠枝道:“不!不要看了。羞死人啦。”上官黎方知是怎么回事,不禁咯咯地笑开了。“笑啥?”鄢翠枝斜了一眼,哼声哼语:“还不快给我想主意,把我脸上的疮去了。”我方才弄明白,原来确是疮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