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罪赎(211)

上官黎仰望天空,暮色渐浓,像是书画大师蘸笔涂画的墨迹。云层薄而高,月光清而远。草地上凝着露珠,荒野在月色下迷离的铺展,疏疏落落的树丛,被月光染上一层银白。风在林间低诉,像有一支笛子在丝丝缕缕吹动。蝉声唧叫,绿色的萤火虫在草木间飞舞。上官黎吟声念道:“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第一一三章 薄命郎夭逝黄泉

初秋的早晨,空气湿漉漉的,杂草上,瓦片上凝结一层迷离不散的露水。榆树上,有些叶片变得枯黄,摇摇坠坠地挂在枝头。篱笆畔,一丛紫薇将要枯萎,因为没有水肥滋养,茎干软蔫,缠绕蛛网。铁柱披着黑布长袖褂,左手拤着一块高粱面饼,右手拿着一根剥了皮的长葱,大口嚼着,从我家门前经过。我抱着水盆刚走出来,同他撞上了。我把水泼到地上,笑问:“铁柱哥,一大早你要上哪儿?”铁柱咽下满嘴的面饼,笑道:“皇姑河滞洪闸正在泄水,村长让我盯住点。”抬头一望天,阴云蔽空,晨风刮在脸上冷飕飕的。我笑道:“水缸出汗□□叫,不久将有大雨到。你快去吧。看样子老天会下雨呢。”铁柱笑了笑,咬了一口高梁面饼:“对了,我给桃仙说了,中午让她做一顿饭,你和上官黎来我家坐客。”我轻声应着笑了笑,他便转身匆匆走了。我进到屋中,上官黎问:“你在和谁说话呢?”我兴冲冲地回道:“是铁柱哥,他邀请咱们到他家吃午饭。”

铁柱走近皇姑河畔,看见哗哗的河水使劲冲击滞洪闸口。河堤土坡上,栽着一簇簇蓬松的紫穗槐。在往两旁看,众多蓖麻随风摆荡。以村长之意,是让铁柱观察闸口的水势,如果漫上堤岸,需要尽快回报。铁柱望了半天,见大水不断逼涨,距最高处的闸沿尚有一段距离,索性一屁股坐下来,守候着水面上涨。快到晌午,铁柱坐的时间久,迷迷澄澄地睡着了。等他一睁眼,被眼前的景状唬呆了,只见滞洪闸里的水渐渐高过闸口,正汹涌澎湃地往外溢。他心里害怕,沿堤畔往前跑,不料,一个趔趄,竟神不知鬼不觉地滚入了河道之中。河水足有两丈来深,顷刻间,将不懂水性的铁柱淹没。铁柱靠着意志拼命划水,谁想越陷越深。

大约晌午时分,村长带着一伙人来视察堤情。但来到堤岸下,却不见铁柱的影子。众人诧闷,四处寻找,始终未发现铁柱。于是村长命令人赶回铁柱家,去看一看。那人急急忙忙地来到铁柱家,正好孙桃仙在烧饭。只见她胸前围着一条硕大无朋的、浆得发硬的套头绿围裙,腰背后结着一个利索的蝴蝶扣。那人迫不及待地问:“桃仙,铁柱回来了吗?”孙桃仙一愣,笑道:“你咋问我呢,他不是去守滞洪闸了吗?”那人一听,顿时惊慌了。“不对!闸口附近根本没有铁柱。这个时候他会去哪儿?”孙桃仙揩了揩沾满白面的手,不以为然道:“他一定走哪了。你们没有好好找找?”那人觉得也有道理,转身给村长回报去了。村长听完他的话,愣在原地。有人提醒村长说:“嗳呀,铁柱莫不会出啥事吧?”村长脸色骤然一沉,像有人给了他当头一棒,反应过来,道:“那就快点找。铁柱做事,从来踏踏实实,毫不马虎。他肯定在附近。”众人慌起手脚,唤着铁柱的名字,东奔西跑地寻开了。

孙桃仙做好午饭,依然不见铁柱回来,于是隐约不安。我和上官黎提着礼物,来到他家,才知道铁柱不见了踪影。上官黎道:“甭急!估计他有事离开滞洪闸了。”孙桃仙颦起额头,焦躁道:“他会上哪儿?这么紧要的时刻,偏不见了。”话音未落,村长又派人来,说道:“铁柱怕是出啥事了。村长让你们都出来找人。”孙桃仙一听,大惊失色,顿时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急忙带着我和上官黎四处寻找。说也巧了,正待众人四处寻找之机,天空密云凝聚,雷声大作,不多时一场暴雨不期而至。在这样的天气里,众人依然在寻找铁柱,一直到下午四点一刻,人们在闸槽发现了铁柱的尸体。孙桃仙闻讯赶到现场,我和上官黎一样紧随,孙桃仙一看铁柱的尸体,当即晕倒在地。村长已吓傻了,驻足堤畔之上,浑身打颤。“铁柱哥,铁柱哥。”我简直不敢相信眼前事实,拼命嚎啕,想看一看铁柱的面颜。村长失声恸哭,急命人把他的尸体抬回了村。铁柱爹娘见到此情此景,已泣不成声。铁柱娘哭诉道:“铁柱啊,你走的太冤屈了。你刚二十三岁,就这么走了。你让爹娘咋活呢?”铁柱爹扶稳老伴,身体颤抖,道:“早上出门还好端端的,现在竟命丧黄泉。老天爷真要人命哩。”我和上官黎看护着炕上躺着的孙桃仙,她脸色铁青,牙齿叩响,还伴着不断地痉挛。村里人听说铁柱出事了,半刻功夫汇集而来。只听有人道:“铁柱真是命短。去年和葆君险些掉进皇姑河,今年就淹死在滞洪闸里。”铁柱爹心疼儿子,拿着白布毛巾将铁柱沾满脏垢的脸擦得干干净净。村长自叹失职,拳捶土墙,泪流满面。众人哭作一团,为薄命青年感到遗憾。倪二狗和他娘,还有鄢翠枝也都来了。倪二狗道:“老天爷咋这么作弄人呢,人咋能说没就没了。”众人望着铁柱冰冷的尸体,全身泥淖,面色苍白,嘴唇上翘。鄢翠枝伫立眼前,正要看一眼,被倪二狗他娘拉了过去:“翠枝,你快站到娘身后,看你掉个大肚子,别让死人冲了神。”鄢翠枝听了,忙回过脸,躲在倪二狗的身后。在铁柱家的内堂屋,上官黎给孙桃仙倒了一杯水搁在窗沿上。我则紧攥着孙桃仙的手,生怕她生出闪失。众人慌乱成一锅粥,哭哭嚷嚷,吵吵闹闹。谁料金琐看不见爹娘,跟着在一旁哇哇大哭。鄢翠枝面和心善,一望金琐蹲在墙旮旯啼哭,让倪二狗抱了过来。铁柱爹拉住村长的手,诉道:“村长啊,你说这事咋办?人可是你支唤去的。”众人围拢村长身旁,想听他怎么解释。村长憾声说:“大家不要急。人死了,我作为村长负带头责任,我向大家保证,一定不会让铁柱死的这么冤屈。”有人大声道:“村长,那以后铁柱家就怕少了顶梁柱了呀。”村长回道:“铁柱家的事,就是全村老少爷们的事。”铁柱爹又道:“这年头,老天爷要人命,我……我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啊。”村长扶着铁柱爹,颤颤道:“铁柱他爹,你放心,我肯定会给你个交待的。等先下葬了铁柱的尸体再说。”铁柱娘爬在铁柱身上,声泪俱下道:“我的铁柱啊,你死的冤屈,娘也不活了。”众人怕她有意外,全都紧紧盯着。

村长原本老实厚道,但眼下惹出麻烦,他不敢怠慢,急忙召开村委会会议,讨论铁柱下葬事宜。村长对村领导干部们说:“铁柱是我吩派看护滞洪闸的,现在他出了意外,一是我的责任,二是全村村干部的责任。我想听听大家的想法。”领导干部们低头吸烟,深深郁闷着。半天过后,有人发表看法:“铁柱是我们村的人,他的死与我们有直接关系。这档事是领导疏忽大意所致。”村长目光紧蹙,吸了吸鼻涕,呜咽地失声哭开了。有人又说:“铁柱是个好同志,勤奋踏实肯干,失去他着实可惜啊。”村长应着,飞快思索着处理善后的办法。谁料想,孙桃仙光着脚丫,哭天抹泪地跑来,道:“村长,我家铁柱怎么得罪人了?偏把他安排在最危险的地方。你说,你寐着良心,这是啥意思?”大家一看孙桃仙闯进会议室,遂都站起了身。有人提醒说:“孙桃仙,这是会议室,你咋闯进来了?”孙桃仙哪管顾得了那么多,拦门重重坐在槛沿上,劈腿叉脚地嚷:“今天你们必须给我个说法,否则我孙桃仙也不活了。”说着,将头狠狠地撞向铁门。我和上官黎紧追慢赶尾随而来,一眼看见几个村干部谏劝孙桃仙。有人劝解道:“我说孙桃仙啊,你咋能不讲道理?村长别无害人之心,委派他去,也是工作原故嘛。”孙桃仙“呸”地啐了一口,哭骂道:“我死了男人,当然要为男人申冤。村长用人不当,委派不周全,偏就铁柱一人守滞洪闸,这明摆着是要把他往火炕里推。”村长眸中带泪,呛然道:“桃仙啊你别哭,别嚷。你家铁柱的死与我有关,与全村有关。我会给你个解释的。”孙桃仙依然哭天喊地,任由我和上官黎怎么劝阻,也无济于事。有人替村长说软话:“村长日夜操劳,难免有欠妥当不周之处,铁柱之死是个意外。大家应该谅解他。”孙桃仙道:“谅解?你说我怎么谅解,谁没个男人,男人死了,还叫我怎么活?这以后的日子咋过?”村长捶着头痛苦不堪,我低声道:“桃仙,快起来吧。村长正在想办法解决,你先和我回家。”孙桃仙头上卡着梦巴黎发卡,一把鼻涕一把泪,两腿分叉畅开,孩子一样乱踢乱打,唾沫点子雨珠一般在空中飘零,任由人怎么拉拽,也无动由衷。村长双眉拧紧,眼皮翻跳,嘴角气歪,指间拈着一支烟卷,草沫簌簌飘出。我蹲下身抓住孙桃仙的手膀,我知道,她曾因一个孩子的夭折罹犯精神病,我担心她会再次复发,生怕有意外。上官黎给村长及其余干部各递了支香烟,好言好语,央求他们处理好铁柱的善后。上官黎战战兢兢地道:“村长,必竟铁柱是无辜的,他命运多舛,实在让人惋惜!务必请村长料理他家丧事,不要让铁柱爹娘伤心,更不要让村里人流言蜚语。”“我懂!我懂!”村长点头连连称是,一截香烟已给拈成碎屑。几个村干部围拢孙桃仙,好说歹说,方把她哄骗起来。孙桃仙摇摇晃晃地立在门槛边,指手划脚,道:“既然,你们保证给我家铁柱处理好后事,我孙桃仙就等着了。”说完话,捡起一只踢掉的鞋,扭头踉跄地消失在薄暮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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