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蔽月,满天星光零星漏进车窗。阴森的天空仿佛随时都会下起雨。潮润的空气一股股涌入车内,带着燥热腥味。上官黎双眉凝聚,将我带到一处酒楼前,停下了车。
饭桌上的菜还没有上齐,所有人果然在等候我们两人。当我们进入酒楼包间的时候,所有的人站起身,拍手鼓掌。“欢迎上官黎又回来了。快坐。”一个穿着比挺西装的人让他坐在身旁。而我则坐在一个年长于我的长辈跟前。一看我们入席了,各道美味佳肴逐次上了桌。我望着上官黎并不关心我,只热衷与他那些淫朋狗友谈天说地,一时怏然气忿。后来,大家喝起了酒,我一个人淑女般静静坐着,唯有身边长辈不停地给我夹菜。
酒过三巡,大家胆量飙升,放开了手脚,喝天顿地。自从结婚以后,这是我第一次同他单独出来,一切都使我份外陌生。但是,我偶尔发现,身边长辈在向我不停地窃望。他是在看我脖颈上一串汪汪如水的红玛瑙项链吗?还是在看我的容妆不适宜?我觉得脸庞微微红润了,哦,也许是面前餐布成了一个累赘,它总是莫名其妙地从我的身上滑落到腿上、再滑落到地上。我弯下腰伸手拾起它,这已经是第四次了。“来,我敬贵夫人一杯。”一个男士翩翩有礼地站了起来,拿着酒杯晃到我的身边,执意要我喝尽满杯的酒。我望了望上官黎,还在那边把酒言欢,根本不瞧我一眼。我望着敬酒的男士,淡淡说:“对不起,我不会喝酒。”那男士却不依不饶,拿着酒在我面前晃来晃去。“黎哥,”我轻声唤了一声,希望他能帮助自己。但他不管不顾,浑然不觉。坐在我身旁的长辈笑道:“我来替她喝。”说完接过了酒,在我面前示意一下,一饮而尽。
这场酒宴使我尴尬不已。我觉得自己窘相百出。然而,令人遗憾的是,当我们酒后返回香墅岭,上官黎仗势酒意对我发脾气。
坐在沙发上,我嗅着玫瑰、薰衣草和麝香草的芳香,看着丈夫酒气熏天地脱了衣裳。我的目光径直瞥望墙上一副画。画里,一个黑皮肤女子笑盈盈地从翠绿的树上采摘咖啡豆,让我觉得有几分亲昵。我翻开一本丢弃在沙发上的书,是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的全诗:“那一年,我闭目在经殿的香雾,蓦然听见你颂经中的真言,那一月,我摇动所有的经筒,为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那一年,磕长头匍匐在山路,不为觐见,只为贴着你的温暖……”我读完了第一行字,阖上了书,这个伟大的诗人正把他的满腹愁畅倾诉给人间。书是上官仁送给我的,他一直觉得山庄阴晦缠闭,就收集了“经书”镇于山庄。上官黎躺在床上,傲慢地提出让我给他捶背。我噙着两眸泪望了望,他□□上身爬着一动不动。我坐在他的身边,用手轻缓地揉动他宽阔的背脊。“轻一点。哦,对了,就这样。”他带着命令的口吻对我说。我一直努力给他揉背,直到他闭住眼睛酣然睡熟。我把被子遮盖他的身上,走近窗边,望向窗外一座碧玉般蕴寒清寂的山庄。我仿佛看见,春天之时,一架藤萝紫霞蒸氲,蜂蝶纷飞。仿佛看见,夏天之时,一株海棠嫩红盈树,笑傲春风。我仿佛看见,秋天之时,凤凰木落尽叶片,映着黎明的朝露,迎着秋风和阳光,不屈地伫立在山庄的一个角落。我仿佛看见,冬天之时,柏青披绿,美得像一位冷霜少女。家乡——我从遥远的承德来到江南香墅岭,多少辛苦清酸,换来了我不知是荣、是辱的人生。
第九十七章 唐书玮挥霍澳门
我慢慢走出雪琼楼,看见马厩里那匹鬣毛浓密的骏马在一轮泠寒月光下静静而立,仿佛在享受着秋夜桅子花的幽香。我走近马,轻抚它膘悍的身体,和它那红色的鬣毛,心想它已像是我的熟人,给了我心灵上的慰藉。回眸之间,看见雁归楼的灯光明亮清晰,顿生狐疑,天色已晚,怎么还亮着灯?于是,缓步走向雁归楼。还没走近,桂花嬷急灼地从里面走出。一见是我,迎上前抱怨道:“淑茵小姐,癞头鼋白天就不见了,现在还没回来,我心想别出了事。稍早时我找过您,您却出门了。现在,我准备禀报给您。”
我听后吃了一惊,癞头鼋生性活泼好动,怎么会无原无故的不见了,这可怎么办?山庄雁归楼的人员不允许擅自外出,这是有严格规定的。癞头鼋不声不响地玩失踪,万一出了事情,后果谁来承担?我愈想愈后怕,在雁归楼又清查了一通人数后,最后确定唯独缺少癞头鼋。我怕癞头鼋闯出祸事,又苦于无处可寻,一时间心急火燎。桂花嬷怕我着急,给我想办法:“小姐,别担忧,更别怕。他是个懂事的孩子,我估摸他是回奶奶家了,前两天就嚷着要回。”我急忙问:“那他何时回来?”“这倒不知道,也许明早会回来。”桂花嬷这么一说,我紧张的心情便放松了一半。只是人究竟不见了,如何让我安心?我在山庄转了一圈,正待回楼,木然听见一阵痛苦呕吐的声音。
声音是从榕树下传来,我听得清楚,像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我急速走了过去。一轮朦胧月影下,一个女人弓腰俯身呕吐,那样子像一只虾,背部深深地弓在一起。再走近几步,我才清楚地看见,原来不是别人,正是单卉。我问:“单卉怎么是你?究竟怎么回事,吐成这样?”单卉微抬起醉眼腥松的眼帘,不好意思地笑道:“是淑茵呀。我……喝的……有点多了。”我道:“你怎么喝这么多酒?和谁出去喝的?”我给她捶了捶背,抚了一会儿,猛然想起那个阴邪放荡的男人,责愤道:“难道你是和那个男人喝的酒?”单卉笑道:“不错。我是和他……一起喝的酒,不行吗?”单卉摇摆着身子,穿着一件半墨膝长旗袍,披垂秀发,面容散乱无光,眼神游移不定,一只挎包远远地摔在地上。我气愤难当地说:“单卉,我警告你,不要同那个恬不知耻的臭男人纠缠,他不学无术,放荡不羁,他不是个好人,你和他玩耍,会上当受骗的。”单卉蓦然盯住我,用审视的眼光逼问:“你……你见过他?或是你们认识?为什么这样说他?”我被问的哭笑不得,我不知道,眼前的单卉已被幸福和爱情冲昏了头脑,她根本听不进任何人善意的话。我望着单卉,一副醉醺醺,飘然然的模样,仿佛连自己是谁也搞不清楚了。我为单卉捏了一把汗。我想,一起的姐妹倘若被坏人欺骗,是无论如何也过意不去的。只是,现在的她云山雾里,口气咄咄逼人,处处唯护那个恶棍,怎么能听懂我的忠言。我捡回单卉的挎包,塞到她手上。
单卉一脸茫然地望着。我——一个充满关爱真诚的女人,一向对她温柔友善。望着我,单卉笑道:“天下的好男人不多有,天下的好女人也不多有。淑茵,在这个世界上,只要有人对我好,我就会加倍地偿还。这个男人温情,帅气,甜蜜,真挚,我看不出他的任何瑕疵。我将委以终身,把我的人身奉献给他。”我一听,知道单卉已被情所困,深陷泥淖之中。但,我也不知道如何奉劝。我绾了一绾单卉垂在两鬓的青丝,好言好语,道:“如今谁能挽救你。天底下所有的男人都死光了,你也不应该同他好。他行为龌龊,不正派,我和葆君有目共睹,我们是姐妹,我怎么能眼看你深陷泥潭,不能自拨哩。”单卉哼笑一声,继续吐出东西,酒味浑浊,吐出来的食物像是比死鱼烂虾的腥臭肠子还恶心人。单卉道:“淑茵,你不要管我了,这是我的事,我和他好。你总不会是嫉妒吧?我和他好了,你应该为我高兴。纵然他禀性不正,纵然……他不学无术,我也一定会有办法管束好他。”我听后直觉得好笑。这个被爱情俘获芳心的女人,难道已经无药可救了吗?我再次劝道:“单卉,我现在不想和你说,等你酒意清醒了,我们再说。”我刚要转身,被单卉拽下:“你别走,现在就说清楚,好不容易找了一个贴心郎,你却隔三阻四……你究竟安了什么心?”我听她这么一说,无耐地直跺脚,同自己朝夕相处的姐妹,怎么被一个恶棍祸害得六亲不认了?我被单卉拽住,走又走不了,只得一咬牙,劝导她:“听我说。我和葆君见过那个男人——一个十足的浪荡狗,他在欺骗你的感情,欺骗你的钱财,也许等玩够了你,就会一脚揣开。”单卉迷瞪瞪地望着,摇头说:“不对……不对,你不晓得,他对我有多殷情,有多体贴,有多照顾。我们是恋人,无话不说的恋人……我认为我的终身有了依靠……有了寄托。”我被她的话湮得快要滞息了,我说:“你简直就是只白眼狼,姐的话也不相信。我真不知道如何拯救你。总之,你最好离开他。”单卉注视着我,下颔还流淌着滴落的羹汁。我觉得恶心,念及是情同手足的姐妹,于是从包里取出一张纸巾,替她轻轻地揩了揩:“我们是姐妹,曾经多少欢乐,多少笑语,我总不会谮害你吧?你喝了这么多的酒,已经不省人世了,将来万一出了事,你就知道我今天的话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