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宗佑侧头瞥了眼徐文祖,那家伙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
“叫‘泉边’,是不是很好听的名字?”塌鼻子双手合十,满脸憧憬,“据说院长信教,是非常仁慈善良的女人,还准备从我们这边挑几个孩子过去。”
“哎呀,要是能选中我就好了。”
尹宗佑闷头喝完了碗里的酱汤。
——只要不和徐文祖分开,他是无所谓在哪里的。
“泉边”那位女院长来得很突然,整个福利院从上到下,谁都没做准备。
那一天,尹宗佑吃力地举着扫帚,正在扫雪,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披着厚围巾的微胖女人。
她脸涂得煞白,而唇色鲜红,微笑时眼睛像佛像一样弯起来,是慈眉善目的模样。
“你好啊小朋友,”她蹲下来,笑眯眯地摸了摸尹宗佑的头,“你们院长在吗?”
尹宗佑点点头,警惕地后退一步,下意识抓紧了手中的竹柄。
她慈悲的笑意并没有传达到眼底,像是戴着一张虚伪至极的人皮面具,艳红的嘴唇微微张开,似乎随时都会择人而噬。
年幼的尹宗佑不懂这些,他只是从她身上,嗅到了和哥哥一样的气息。
他扔开扫帚,转身跑进了教室。
“哎呀,严院长,您打算挑几个孩子呀?不瞒您说,我们院这个冬天真的很难熬……”
“就这几个吧。哦,你也想跟阿姨走?那就再加上你。”严福顺很随意地点了几个孩子。
最后中选的塌鼻子开心极了,暗暗握了下拳。
“放心,补贴金我会按常例转到您账上。”严福顺瞥了眼中年男人贪婪的眼神,笑道,“我那里倒还撑得下去,孩子们偶尔还能吃上炖肉呢。”
炖肉?孩子们面面相觑,天知道他们已经多久没沾过荤腥了。
院子里瞬间响起了一片吞咽口水的声音。
“哈哈哈,严院长有善心,对待孩子们就像对亲生子女一样,谁提起您不会夸一句菩萨转世呢?”
“呵呵,您过奖,不过我是信天主的。”
“哦,那就是神的好女儿,信众表率,圣母玛利亚在世啊。”
严福顺没有理会男子不着边际的吹捧,扭头扫视一圈:“我记得还有个孩子,好像挺乖的样子,这会儿怎么不见了?”
“大概四五岁吧,眼睛大大的,又白又软,长得很漂亮。”
说到“又白又软”,她不由眯起眼睛,伸出舌头舔了舔唇角。
“您说的是宗佑吧?”中年男子立刻反应过来,“尹宗佑,过来!”
人群立刻分出一条道,大家满脸艳羡,纷纷转头去看躲在最后面的男孩。
尹宗佑愣在了原地。
“就是你,”严福顺和善地微笑,招招手,“好孩子,到阿姨这儿来。”
尹宗佑迈不开脚步,木头一样杵在原地。
“尹宗佑!发什么呆呢啊?没听见严院长的话?”
严福顺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训斥,挪动胖乎乎的身体,亲自走向小小的尹宗佑。
尹宗佑瑟缩地望向她,却被人堆推挤着,无处可逃。
就在这时,身后有人毫不留情地重重推了他一把。
尹宗佑瞬间失去平衡,跌倒在冰冷的泥地上,手掌擦破了一大片,麻木的寒冷里渐渐透出火辣辣的疼。
“咦?”严福顺有些惊讶。
尹宗佑扭头,只见徐文祖代替自己,站在了严福顺面前。
那孩子面色阴沉,甚至没多看他一眼,缓缓收回右手,嫌恶地在衣服上蹭了蹭。
“哎呀,你干嘛推人呀?”严福顺拿手帕捂着嘴,“坏孩子,真是坏孩子。”
“是他自己太瘦了,一碰就倒,”徐文祖漠不关心地道,仰起头,“听说您那里有肉吃,是真的吗?”
两人对视片刻,严福顺缓缓咧开嘴:“当然。”
“严院长,严院长——”中年男子一路小跑着追过来,“真是不好意思让您看笑话了,我这就……”
“没关系,”严福顺转过身,眼神微微发着光,“我改变主意了,我要带这个孩子走。”
“您说的是……”中年男人看见她怀里的徐文祖,冷汗唰地流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您、您确定吗?”
严福顺点点头。
中年男子瞬间放松下来,几乎控制不住脸上的笑意:“那,那可真是太好了,我这就给您去办手续。”
他生怕严福顺反悔,话音未落,一路狂奔冲向院长室。
严福顺低下头,怜爱地牵起孩子冰冷的手:“告诉阿姨,你叫什么名字呀?”
徐文祖沉默不语。
旁边的塌鼻子争着抢答:“院长,他叫徐文祖,是我们的大哥呢!”
“哦,大哥哥,”严福顺笑弯了眼睛,“以后可要为弟弟们做出好榜样喔?”
尹宗佑忍着疼,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可是他太矮了,人群挡住了他的视线,他完全看不见徐文祖被带去了哪里。
不远处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
尹宗佑心头猛地一跳,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拼命往人群前方钻去。
与此同时,徐文祖静静坐在车后兜里,任凭身旁的孩子们叽叽喳喳。
塌鼻子兴奋地凑过来:“大哥,听说那里还能看到大海!您说,我们会不会有海鲜吃呀?吸溜,我还没吃过海鲜呢……”
徐文祖没搭话,突然间,余光瞥见一个小小的身影。
“哎,那不是宗佑嘛!他是特地来送我们的吗?”塌鼻子站起身,大幅度挥手,“喂——”
徐文祖没有动,也没有回头。
汽车缓缓发动,身后的声音也渐渐远去。
——到底还是失去了,他冷漠地想。
世上本就没有任何东西属于他,除了死亡。
或许……应该早点掐死他的。
想到这里,他脑中不由闪过尹宗佑那双漂亮的、柔软的、会说话一样的黑眼睛。
如果被那双眼睛哀哀地看着,你舍得吗?
徐文祖喉头滚动了一下,手指竟轻轻地颤了颤。
你舍得吗?
眼见着汽车开动,徐文祖就坐在最靠后的位置,隐约还能看见背影,宗佑下意识地迈步向前追去。
可是只跑了两步,他就被阿姨扯了回去,强行搂抱在怀里。
他再也无法克制,扁扁嘴,哑声哭了。
寒风将他的声音扯得支离破碎,徐文祖却听得真真切切。
听,是他的宗佑在哭。
拐弯前,徐文祖终于忍不住,回过了头。
然而,他什么也没能看见。那一瞬,汽车拐进隧道,眼前只剩下无尽的黑暗。
第六章 06 深渊
车内的气氛原本极其热烈。
可当“泉边”福利院遥遥出现在视野里时,孩子们不约而同地安静了下来。
那是一栋整洁的西洋式建筑,矗立在山顶背阴处,只有一条蜿蜒小路通往正门,另一边,则是高高的断崖,隐约能听见崖下咆哮的海浪。
明明墙壁上刷着漂亮的白色油漆,花园绿意盎然,可不知怎的,竟让人联想起监狱。
“大、大哥……”塌鼻子不安地扯了扯徐文祖的袖子。
徐文祖也正静静打量那栋漂亮的洋房,神色淡然,似乎早有预料。
“我们到底……”
“好了,孩子们!”严福顺不知何时绕到了车后,冲他们拍拍手,笑容满面,“都下来吧,你们的新家到了!”
塌鼻子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闪身躲到徐文祖背后。
严福顺打量了他一眼,笑盈盈的,没说话。
徐文祖倒是毫不在意,单手撑着铁皮,利落地翻出了车斗。其他的孩子面面相觑,片刻后,也学着他的样子,一个接一个跳了下来。
严福顺领着他们列队爬上那条羊肠小道,身后,运输车掉了个头,突突地往山下开去。
雕花铁门嘎吱一声打开,又重重合拢,他们正式进入了与世隔绝的“泉边”福利院。
塌鼻子眼珠子转来转去,脸上的不安满得快要溢出来了。
——作为孤儿院,这座房子实在是冷清得过分。没有孩子嬉戏打闹,也没有人高声喧哗。屋外的花园整整齐齐一丝不苟,一片死寂中,只能听见悬崖下永不停歇的海涛。
就好像……这里根本就没有孩子。
严福顺乐呵呵地推开门,新来的孩子排成一队,走进这栋木结构的小楼。
进门就是盘旋的楼梯,仰起头,可以透过栏杆间隙看到三楼四楼的情况,楼梯两侧是长长的、有些破旧的走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