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他还想数落两句,谁知,还未开口就被吓了回去。
——铁门边不知何时站了一个阴沉的瘦高男孩。那孩子的目光就像毒蛇,乌沉沉地盯着他,仿佛能生生从人身上剐下二两肉。
男人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
“……操,真他妈邪门。”
他啐了一口,匆忙坐上轿车开走了。
这场迎接仪式结束得前所未有的快,保育主任手里还举着欢迎的花束,呆呆站在原地,被扬长而去的小车喷了一脸尾气。
下一秒,她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起来,将花束狠狠砸烂在泥地里。
“尹宗佑——”
尹宗佑被揪着耳朵推进了禁闭室,主任取下粗硬的皮带,抽得他满地打滚。
无论再怎么蜷缩躲避,金属搭扣总能准确地咬上他的皮肉,留下一片青紫。
尹宗佑最初是强忍着不哭,到后来,则是彻底没了哭泣的力气。
好疼。
好疼啊。
妈妈……
“……在这里,喊妈妈是没有用的。”
是,哥哥说的没错。尹宗佑昏昏沉沉地想。无论再怎么喊,她也不会来救他。
没有人会救他。
于是他抱着脑袋,缓缓躬起身体,像只小小的受伤的刺猬,徒劳地护住了柔软的腹部。
衣服上的泥水干了,又冷又硬地贴在身上,保育员当然没有给他换衣服的心情,抽累了,丢下皮带锁上了门。
“三天。”她冷冷道,“不许给那小子一滴水。”
尹宗佑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
喉咙里火烧似的干渴将他唤醒,他挪了挪脖子,只能看到高而小的窗户,那里透进一方柔软的、惨白的月光。
还记得刚来保育院的时候,他总是哭,现在却不哭了。清醒的时候,他甚至很少想起父母。
为什么呢?他半睁着肿胀的眼睛想,或许是因为总能头一个吃上热饭热菜,又或者是因为双份的点心——某个人不爱吃甜食。
起码比姨妈家里好,尹宗佑很乐观地想,到孤儿院后,除了开始的那几天,他反而没有挨过一顿饿。
尽管,接下来的三天恐怕会很难熬……
黑暗里,突然传来了悉悉索索的轻响。
尹宗佑愣了愣,随即强撑起上半身,往声源处望去。那里空无一物,声音却越来越明显。
他有些害怕起来,该不会是老鼠吧?
吱呀——
门开了一条窄缝,一个人影闪身,如野猫般悄无声息地溜了进来。
尹宗佑猛地瞪大了眼,刚要开口,却被紧紧捂住了嘴。
“嘘。”徐文祖低声道。
尹宗佑用力掰开他的手指,急道:“……你疯了?敢撬锁!”
“没事的。”
徐文祖伸出手掌在他眼前晃了晃,露出一把闪着微光的黄铜钥匙。
“身上很疼吧?”
“……还好。”尹宗佑说的是实话。他现在只感觉到极端的饥渴,外加刺骨的冷,伤口处反而麻木了。
徐文祖低下头,缓缓解开怀里的报纸包,借着昏暗的光亮,只见里面竟然裹着小半只炸鸡。
尹宗佑整个人都僵硬起来——他已经快饿疯了,肉类独特的诱人香气简直不要命地往他鼻子里钻。
他狠狠咽了口口水,借着仅存的理智开口道:“哪、哪儿来的?”
“警卫买来下酒的,我偷钥匙的时候顺手撕了一点。”
“你不要命了?!”
“别怕,”徐文祖又露出了他惯有的柔和笑容,“他喝得烂醉,大概在梦里被人杀了都不知道。”
尹宗佑的意志力也就到此为止了。他胡乱地点点头,一把抢过那块半冷的肉,狼吞虎咽地撕咬起来。
“慢一点,不要急。”徐文祖拧开水壶,喂到他嘴边。
尹宗佑猛灌了一口,才发现里面满当当的,全是珍贵的白糖水。他被呛得咳嗽起来,咳着咳着,鼻腔突然有些发酸。
徐文祖轻柔地拍打他的脊背,自上而下地抚摸着,像是安慰,也像是道歉。
“……你是真不要命了。”宗佑捧着水壶闷闷道。
徐文祖仍是微笑,眼神柔软得像窗外清澈的月光。
“所以,你喜欢吗?”
尹宗佑沉默地与他对视了一会儿,突然张开手臂,猛地扑进了对方怀里。
他吊在徐文祖的脖子上,脸深埋在肩颈,一开始只是轻声抽泣,渐渐地,抽泣变成了放肆的大哭,整个人都无法控制地发着抖。
“……我好疼,”他抽噎着,声音含含糊糊,“也好饿。我,我不想待在这里……哥哥,我好疼……”
他翻来覆去说着同样的话。而徐文祖只是搂着他,抚摸他的脊背,轻声哄道:“我知道。”
或许,就连尹宗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会突然涌出这么多、这么多的泪,就好像要把他短短一生里的所有苦难,全都哭给面前的人听。
“……我知道。”徐文祖抬起下巴,搁在他柔软的发顶,温柔地说,“睡吧。”
————
恭喜老徐终于抱得小美人!
第五章 05 别离
徐文祖抱着尹宗佑度过了那个非常寒冷的夜晚,以及之后的几个白天。
阴雨连绵,狭小昏暗的房间犹如墓室,完全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唯一的实感,只有两人身上相贴的热意。
尹宗佑身上的淤伤由红肿变作暗黄,再转成骇人的青紫。那孩子总是笑着说不痛,但徐文祖心里闪过一丝异样的感觉。
就像是石头裂开了一条缝,钻出嫩绿的芽。
——他隐约感到了疼。
有生以来第一次,他对自身以外的东西产生了同理心。
他觉得很新鲜,思索良久,把这归咎于“宗佑本就是属于自己的”。
不过,尹宗佑也的确完完全全地属于他了。
囚室内阴暗潮湿,囚室外大雨连绵,什么都看不清,什么都听不清。
尹宗佑无数次从噩梦中惊醒,在黑暗中惊惶摸索,直到抓住了徐文祖,对上他那双猫一样闪着光的眼睛,才能慢慢安下心来。
就算出了禁闭室,他也寸步不离地跟着徐文祖,抓着他,躲在他身后,几分钟不见,就会莫名恐慌起来。
“我的。”徐文祖心满意足地想。
就算养成了废物,也是他的小废物。
/
深冬来临,福利院萧条冷清。
釜山的冬天很冷,院子里总是积着厚厚的肮脏的雪,沙土冻得硬邦邦,保育员禁止孩子们随意地出去玩。
没有足够的地暖,也没有抵御严寒的厚衣服,孩子们像鹌鹑似的挤作一团,缩在教室角落互相取暖,十个手指伸出来,全都是红彤彤的冻疮。
尹宗佑紧挨着徐文祖,脑袋抵在他腿上,昏昏欲睡。
徐文祖的体温偏低,按理说并不暖和,可他偏偏就喜欢贴着他,只有靠在他身边,才能安安稳稳地睡一觉。
徐文祖放下书,垂眸望着他,这孩子蜷缩起来,是小小的软软的一团,睡梦里也不安地皱着眉。
他觉得很有趣。
他向来一无所有,如今多了一只专属的宠物。
那么现在,该怎么办呢?
徐文祖的心和手指一样冰冷。
他伪装的温柔笑意缓缓褪去,面无表情地伸出手,一下一下耙着对方柔软的黑发,神情若有所思。
该抛弃他吗?将他从天堂推落地狱,这孩子一定会哭得很漂亮吧。
还是干脆彻底毁了他,给这段白生生的脖子装饰上动人的淤痕?
……
这么多的选择,每一项都让他的心控制不住地狂跳起来。
是的,只有破坏掉的东西,才会永远属于他。
颠沛流离的人生,让他仓促地学会了这个道理。
——世上从没有任何东西属于他,除了死亡。
就在这时,尹宗佑睫毛颤了颤,不舒服地哼唧了一声,把脑袋更深地躲进他的怀里。
徐文祖抬起头,淡淡道:“安静点。”
教室里瞬间鸦雀无声。打闹的、嬉戏的、说闲话的孩子们,统一地定在原地,片刻后,才蹑手蹑脚地重新活动起来。
徐文祖垂眸,怜爱地盖住了宗佑的眼睛,心想,其实现在这样也不错,时间还很宽裕,他可以把他养得更长久一些。
“喂,”早餐的时候,塌鼻子吸吸鼻涕,偷偷拿手肘去戳宗佑,“你们知道吗,太宗台那边新开了一家福利院,听说设施很不错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