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东总共背诵了三本经书,这是事先商量好的,不仅对亡者是种尊重,又刚好掐在众人的耐心边缘,这时,场外再次响起议论纷纷的声音,其中不乏对这场法事的赞扬。
苏东东垂着眼睛翻了个白眼,这离结束还早着呢!
忽然锣鼓喧天,场面一下热闹起来,两位师傅退至法场边缘,并不离开,苏老头穿着一身道服,打着拂尘冲了上来,他一出现,锣鼓声顿时响得更厉害,苏东东偷偷拿眼瞧,正是最外围的那群学生,他们满脸严肃,可敲锣打鼓的手显示出内心的欢脱。
苏老头做惯法事,这种场面自然不会怯场,在上面又跳又蹦了十来分钟,就在苏东东都担心他老人家会不会支撑不住的时候,锣鼓声骤然一停,苏老头身形一收,站在场中,开始喝唱,唱的是《度人经》和《天宫章本》,他一唱,身后的锣鼓声又热闹起来。
苏东东寻了个位置坐下来,目光却在满场中寻找起来。
二毛子得到一个消息,赵黎要来。
拜忏、打醮一□□下来少说都是好几个小时,弄到半夜去也不稀奇,外场早已摆好桌椅瓜果,场面一热闹,左右邻居就开始聊起来,说的最多的就是这场法事。
“老苏好多年的本领了,都是看家的,交给他放心。”
“东东这次念的是佛经吧,看起来似模像样,应该是得了真功夫。”
“这些小伙子穿得黑不隆冬的,一开始我觉得不太好,但是人家胸口都别着牌子,说是什么宗教大学的高材生,你看他们念经时的样子,怕是有十来年的功夫?”
“那乐器也打得好,鼓点正锣声响,我死后要是有这么一场法事,就什么心愿都了了。”
苏东东一边看着四周,一边听着左邻右舍的褒奖,心中美得很,忽然瞥见一个人站在入口角落里,神色鬼祟,一手指着这边,一边说着什么。
那不是赵黎吗!
他对面有好几个人,扛着器材的,拿着话筒的,还挺正式,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找来的小报社。
苏东东慢慢地踱过去,对着镜头礼貌地一笑,然后看着赵黎,“赵叔,你总算回来了,黎阿婆的七七都快过了,这场法事也快做完了,村委会找了你很久,可一直联系不上。”
恶人先告状,谁不会,何况苏东东还不是恶人。
赵黎脸上闪过一阵尴尬,却不理苏东东,只对着采访记者说,“你们正好进来记录记录,看看这家佛不佛,道不道的地方是怎么利用封建迷信骗夺我的遗产,简直是骇人听闻,馨竹难书。”
呵,成语都用上了。
谁怕谁。
苏东东一把拦在三五人的面前,记者脸上的神色就有些精彩,顿时挑了挑眉,“你是出家人?出家人似乎不是这种打扮,还是说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不能让我们拍?”
“既然要采访拍摄,总得有记者证和采访证,麻烦各位出示一下。”
对方自然准备齐全,今天是来挖猛料的,大家就准备看苏东东吃瘪,谁知她验证后竟然身子一侧,非常热情地说道,“今天正在为黎阿婆做法事,佛道集聚一堂,在任何一家寺庙或者是道观,都难得一见,你们真是赶上好时候了。”
那热情劲儿简直让人难以招架,大到法事流程,小到物件摆设,苏东东一一道来,极为详尽,末了还让镜头对准吃瓜群众,“黎阿婆无病无痛,梦中辞世,算得上喜丧,但是呢,我们净水庵不宣扬迷信,俗话说得好,死者为大,老人家最后的心愿怎么都得实现,你们再看我们的工作人员,他们都是宗教大学的研究生,悉读四书五经,爱国政策,又深度研习佛教道教经典……”
沿途花圃栽种着一排杜鹃,已过花令,叶子长得肥厚墨绿,三只食法鬼高高举起卷轴,以便苏东东背不上来的时候随时查看,一段背完,食法鬼三五两下将卷轴吞入腹中,又跳掉下一处叶顶举起新的卷轴。
杜鹃微微颤动,像是苏东东一行经过时不小心扫到。
苏东东看了眼还在连续不断举起新卷轴的食法鬼,决定不说了,手一扫,指向那些大爷大妈们,他们正磕着瓜子剥着橘子,见镜头扫过来,齐齐一笑,连连挥手,“左邻右舍都是鉴证,你们做新闻的最是公正,想来会如实报道。”
扛着摄影器材的大哥扯着嘴角笑了一下,出家人就是想的简单,报新闻跟公正有什么关系,自然哪个标题吸引人,用哪个,他自己都咂摸出明天的标题:老人联谊竟然在净水庵!?
女记者就更不会打发,她笑眯眯地看着苏东东,“这么说净水庵确实收下黎阿婆的房子?”
在法律上这叫赠予行为,有什么不对吗?
女记者显然有备而来,并不纠结这个问题而是问到,“你们知道赵黎失业了吗?知道他现在租住在城中村以开三轮为生吗?知道他的儿子在学校受到霸凌吗?”
混得那么惨?
苏东东有些迟疑,她确实不知道这些情况,净水庵周围被开发前只是一个村,相较并不遥远的城市,村民的生活水平不高,也是近几年搞地产开发,大家才富裕起来,可听记者的语气,开三轮车很可怜吗?
赵黎儿子受到校园霸凌,不是更应该找学校吗?
苏东东正准备跟对方扯把扯把这个问题,跟在一旁的赵黎突然哭起来,哭得那叫一个撕心裂肺,一边哭一边捶腿,从他断断续续的话语中,苏东东听明白一件事……净水庵利用老人家的封建迷信骗夺子女的遗产,就跟骗老年人买磁枕,买保健品一个道理。
丧尽天良!
按照苏东东往日的性子,势必撸起袖子就上去揍人。
到底跟祖姨奶奶学了这么久,又观察到顾西的行事风格,大多一个特点,要么不出手,出手必死穴。
苏东东想了想,一脸尴尬地看着记者,“你怎么不早说呢?”
怪我啰,记者满不在乎,只关心能否采访到想要的素材,赶紧催促,“既然知道赵黎是这么个情况,你们净水庵打算怎么做?是继续霸占遗产不松口,还是本着慈悲为怀,还给人家?”
这算是坐实净水庵吞占遗产的事情,凭空捏造,偷梁换柱的这种行为,让苏东东想起李思思,她真的很讨厌这种人。
苏东东皮笑肉不笑地看了女记者一眼,“我们净水庵一向行事低调,既然你们这么爱报道,那就把镜头瞄准点,声音开大点。”
苏东东见法事已入尾声,几步跃到台上,待到苏老头唱完最后一句,转过身来朝大家抬了抬手,“今天是黎阿婆的法事,我们净水庵也有几句话需要向大家说明。”
今日来的人不仅有左邻右舍,也有村委办的领导,不是多大个官,但说话管用。
“各位叔叔婶婶,爷爷奶奶。”苏东东又拱了拱手,颇具侠义风范,苏老头不由眉头一跳,早年苏东东沉迷江湖小说,还想去少林寺习武,后来出去闯社会,也不是寻常年轻人口中的那个意思,今天好不容易在街坊露了脸,风评还不错,要是说出的话带着一股子匪气,那就糟了。
正想打断苏东东,圆过去,一眼看见赵黎,不由顿了顿,他决定相信孙女,于是手一拢,一副假老道的模样站到了一旁。
“净水庵修建于百年前,虽然历史不够悠久,东东说它是个村庙相信也没人反对吧,因为它承接过这附近几乎所有人,一生中重要的事情,生老病死。”
满场的中老年从有记忆起就有净水庵,就连一些小年轻小时候生病时也来净水庵讨要过符水,众人脸上荡起回忆的神色,就听苏东东继续说到。
“大家这么信任净水庵,不仅有着左邻右舍这么多年的情分,还因为我爷爷苏运河是个讲理的人,他不仅讲理还负有同情心,远的不说,三年前,申家二嫂子早产,是我爷爷半夜顶着暴雨去叫的车,我爷爷虽然不是出家人,但伴随净水庵这么多年,早已心无旁骛,一心向道,要不是操心我这个大孙女,他老人家早在后院劈了个静堂潜心钻研经文。”
“所以今天,我苏东东正是宣布,从苏运河手中接下净水庵一应事物的管理工作,让他老人家得以安享晚年,一心向道。”
“好。”
“好,好。”
大家都是没什么文化的人,表达不出什么丰富的情感,只连连叫好声以示内心的赞同。